故乡在群山环绕之中,村前屋后都是一望无尽的层叠山峦,山体少数覆盖着杂草和灌木,大多是成片的马尾松。但我要讲的不是这种山林。
山林是一个人,一个沉默了一辈子的人,悄悄出生,静静离开。他一生只做了一件事,来这世上,没有娶妻生子,没有追名逐利,只是就这么无声无息走了一遭。
我没有见过山林的父母。从记事起,山林就跟着哥嫂一起生活,他们都是生活在闭塞大山里的农民。
第一次见到山林,就发觉他与常人不一样。
他很瘦,个子不高,总是半弓着腰,似乎从未直起过,短发杂乱堆在脑袋上,皮肤是常年曝晒后的深棕色。他没有什么衣服,经常穿着有些破旧的深色布衣,手臂和小腿总是露出一大截,脚上穿着草鞋。
只有在夏天,实在太热,山林才会换上一件破旧的白色无袖褂子,上面全是干涸的黄色汗渍。
夏季,山林常在腰间绑一根草绳,别着一把镰刀。但只要你看过他的眼睛,你就不会怕他。他的眼不大,眼珠很黑,眼神很特别。只要看过他一眼,就能明白他是个善良、温顺的人。
山林是个哑巴,只能用手比划,但他不聋。有人从身后走来时,他会转身停下几秒,抬头淡淡看一眼来人。村里人都习惯了这特别的问好方式,会笑着回看一眼。
每天清晨,山林最早出现在村道上。一个人或是牵着牛去后山犁地,或是扛着锄头翻土,或是收割搬运麦子或玉米。夜色完全笼罩村庄,才能看到山林的身影,他经常扛着一大捆柴归来,那是他忙完地里的活,趁着暮色砍的。
山林的哥哥只在农忙时才和他一起下地,山林拿着锄头挥汗如雨,哥哥在一边指挥。除了雨雪天气,山林从早到晚都在地里。
有时候村里人会请山林干点农活。只要提前跟他哥哥说一声,商定酬劳,到了约定的日子,山林必定很早出现在那户人家,等着安排活计。
他干活很卖力,专挑重活干,很少休息,只偶尔停下来撩起衣角擦汗。村民们平时不接近他,农忙时却很热情。
我那时刚入学念了两年书,有了思考能力,就好奇地问长辈:“为什么山林总在干活?”
长辈们有些诧异,耐心解释:“山林是个哑巴,脑子也不灵光,离了他哥活不了。他哥要管他吃穿,他肯定得多干活报答。”
自那以后,我也认为山林是个只会干活的傻子,但山林并不傻。
一个下着大雪的冬日,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去山林家串门。主人家引着我们坐在火炉旁取暖,那是直接在黄土地面上用石块围成的。长辈们吃着花生瓜子闲聊,我和弟弟好奇拨弄着柴火堆。
山林独自在离火炉有点远的角落坐着,穿著很单薄,正在专注地编草鞋,脚边已经编好了两双。
除了山林,我没看过别人穿草鞋。 我很好奇,凑过去细细观察。他的手很灵巧,麦秆飞速变成长长的辫子,再变成一双草鞋,我惊讶地瞪大眼睛。更让我惊讶的是,山林居然冲我笑了,无声而灿烂,那是唯一一次看到他笑。
手上多了什么东西,我低头,是一只活灵活现的秸秆编的蜻蜓。我呆愣在那里,思索怎么表达感激。山林看我一眼,埋头继续,很快手上多了只蚱蜢。他抬起头看我,指了指弟弟。
后来,村里人都过上了好日子,瓦房变成了楼房,个别贫困户搬进了政府兴建的徽式小楼,有些以前需要打零工度日的单身汉,如今吃穿不愁,什么都不想干。
山林随着哥哥住进了自家的小洋楼,侄子们先后娶妻生子,生活富足,但山林一直都是一个人,是隐形一样的存在。
那日还是冬天,我在院外晾衣服。一个瘦小老头低头经过,衣衫单薄,头发半白,腰佝偻到几成直角,他的腿脚似乎不好,喘着粗气,走得很吃力。
我转身准备进屋,那老头却停了下来,抬头看我。我好奇回视,才惊觉那是山林。印象中他还是青年小伙,眼前的却是病弱的老人。他比以往更瘦,显得干瘪,脸上只剩一层褶皱的皮肤,眼窝深陷,稀疏的胡茬全白。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山林。
听说他几年前已经不在了,我没有勇气确认,害怕听到他变成了一座孤坟。那坟只是一个堆起的土丘,没有墓碑,没人祭拜,也许不久就和山川大地融为一体。也许山林并不排斥那一刻,他不再劳累,也不再孤独,有林间的明月清风、鸟语虫鸣陪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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