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一直下不来。
死了七年的老爷子昨晚托梦给老王,告诉他,老太太也快要走了,也许还有几天。
“赶快回家去,赶紧……”
老王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给管人事的小王,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晰到底请了几天假,反正他拼命赶到了车站,扑上了客车,迎着七百公里的蜿蜒国道往家里赶。
一路上,没有堵车,没有绕路,没有抛锚,不到四个小时车回到了村口,可老王还是没有赶上。
2
从村口进去,要经过一条黄泥路,虽然云层在打呼噜,但口水却一直没掉下来。老王的脚刚一着地,下半身马上就陷进了一片黄色的雾霭,这雾霭缠着老王一直走到那条青石板路才幽幽地散去,还在老王的裤子留下了分明的缠痕,这对老王来说可不是什么享受。
过了石板路,老王在经过村里那口老井的时候,看见了两条面目狰狞,呵着白气的狗抓住了一只大公鸡。大公鸡一直想要飞起来,可惜大长尾巴和一边翅膀分别被两只畜牲按在地上。不远处就是鸡窝,窝里的母鸡已经垂下了头,围着鸡窝的四五只小鸡瑟瑟发抖地看着母鸡,看来还不知道母鸡的状况。大公鸡被按在地上,叫个不停。老王看不下去,想要把狗赶跑。可他刚动,两条狗马上杀气腾腾地把头扭向老王。
老王迟疑了,转过身继续赶路。
经过祖庙时,老王下意识低着头快步走过去,心中默念:祖宗保佑,祖宗保佑。过了祖庙,背后传来了一个苍老但又神气的声音,唱着一首老王小时候经常听到的歌谣:
老虎点点头,豺狼张大口。
猫儿和小狗,哪还有地走?
老王回头看时,原来是庙里的庙祝公王老头。有二十年没见过他了吧,他今年该多大了呢?老王心里嘀咕着,边走边回头看。
很快王老头就淡出了老王的视野,绕过村里的学校马上就要到家了。老王小时候就在这念书,这里也都快四十年了,老王想起自己当时在这里偷偷喜欢上一个邻村来的女孩,一直不敢说出来,等到想说时,那女孩却要嫁人了。村里的姑娘早成亲,那女孩十三岁就嫁了,老王想想往事,觉得真的太久远了,没有一点真实感。
看到家了,那栋青灰色的大宅。墙上的长春藤竟已死了一大片,枯黄地垂在半空。从老王站的地方望去,屋里黑乎乎的,每个窗户都像一只深邃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陌生人。
这让老王想起那首古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老王想不起诗的名字,但总算是体会到了诗的意境。这种陌生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邻屋的王大娘发现他站在自家门前,上前跟他打了个招呼,老王才回过神,寒暄之后,老王进了自家的屋。
3
一进门,老王觉得自己好像站在别人的家里一样,一切都那么陌生。
大家都在哭,但整间屋子一点声响都没有。一堆人就围在那,弟弟和妹妹全家都回来了,他们奇怪老王怎么会出现,但没人问。
老王一开始声音还出不来,渐渐,他的整个脸都泄了气,五官挤到了一块,像个孩子一样咿咿呀呀地放声哭起来。他奇怪妈怎么走得这么快,爸不是说还有几天吗?妈生前一直说以后想要入土,但老王还没有攒够买地的钱呢。
“妈——”老王扯着自己的头发,捶胸顿足。大家都忘了哭,好容易才把老王劝住。
“哥,你怎么......回来了?”弟弟用手擦干了脸,问老王。
“爸托梦给我。”老王嘶哑地说。“他说妈快不行了,要我赶回来,妈怎么……”
“什么?怎么可能,怎么没托梦给我?”弟弟说。
“就是,也没托给我!”妹妹也觉得不可思议。
“那你们怎么也回来了?”
“前两天看护打电话说妈晕倒了,她没你的电话,先是找了姐,后来姐才告诉了我。你说怎么爸没托梦给我呢?”
“爸是昨晚告诉我的,你们全都已经回来。”
“别说了。哥,过来看看妈吧。”妹妹走过来,拉了拉老王。
妈睡得很安详,脸上的血色还在,皱纹还是像老王记忆中的一样。“妈什么时候走的?”老王自语。
“今天早上,这两天妈都挺精神的,谁知今天一大早就......”弟弟说。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给妈出殡?”
“殡仪馆那边,表哥已经布置好灵堂了。今晚就把妈送过去,两天后出殡。”妹妹来到了老王身后,说道。
“去殡仪馆?你们想办火葬吗?”
“当然是火葬,现在土葬的话......”
“可你们忘了妈生前说过的话了吗?我们可以凑钱买一块地啊。”
“可哥,我们可不像你,我现在的手头也紧,姐你呢?”
“我还不一样,丧礼到时弄起来还不知要花多少钱。”
“不行,总得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
“至少......等妈托梦时,和她商量一下。”
“......”
4
晚上,老王守灵,就跪在妈的遗体旁边。下半夜,空气越来越冷,老王开始熬不住,沉沉睡了。
入了梦,他看见了妈,可她躺在灵床上,一动不动。老王听见了爸的声音,但不大清楚,只知道那是爸的声音,好像在对老王说些什么,可被一些别的什么声音扰乱了。有点像金属碰撞的声音,又有点像挥鞭的风声,爸的声音始终都在,可任凭老王怎样集中精力,一点也听不清楚。这时,妈的手好像动了,老王睁大眼睛,没动。动了,绝对是动了,老王跑过去要把妈扶起来,可是灵床离他却越来越远。老王从地上蹦起来,妈就躺在他面前,和在家时一样。
第二天,没人跟老王说话,大家都在筹备着明天的丧礼,妈已经化好了妆,换上了寿衣,躺进了一副上好的棺木里。
夜里,弟弟和妹妹也来守灵,就跪在妈的遗体旁边。下半夜,三人不敌阴森的空气,沉沉睡了。
是同一个梦,他看见妈躺在灵床上,一动不动。听见爸的声音,依然不清楚,被一些别的什么声音扰乱了。金属的碰撞声,挥鞭的风声,爸的声音始终都在,可怎样也听不清楚。这时,妈的手好像动了,老王睁大眼睛,没动。动了,绝对是动了,老王跑过去要把妈扶起来,可是灵床离他却越来越远。第二天,丧礼完了之后,老王死命挡住众人,把妈的遗体挡在自己身后,小孩子们都害怕极了,以为大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走开!妈还没有托梦给我,爸在梦里又说得不清不楚,他们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要说的,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哪里出了问题?”
“哥,妈走了不就你一个伤心,我们不能这样一直把妈搁在这里啊!”妹妹大声嚷道,“哥,你别闹了。”
老王垂下了手,不甘心,实在不甘心。他抬起头,敌视着众人,但口气却放松了。
“让我再守妈一晚,如果我再找不到妈,你们爱怎办咋办吧。”
众人见老王释怀,一个一个走出了灵堂。
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爸不说清楚?为什么妈不起来跟我说话?老王心乱如麻,不停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梦里,一模一样的情景,老王始终接近不了妈的灵床和爸的声音,他急得大喊:“爸,妈,你们在就应应儿子吧。妈,你干嘛不肯和儿子说话啊?你起来啊,妈!你起来看看儿子啊!妈!”
老王跪在地上,大哭起来,哭声交织着爸那微弱的声音,金属碰撞的声音,鞭子挥起来的风声,什么也听不见。这时,妈的手好像动了,老王睁大眼睛,没动。动了,绝对是动了,老王跑过去要把妈扶起来,可是灵床离他却越来越远。老王猛地睁开眼睛,冲到灵床,可棺木里空空如也。
妈呢?老王冲出灵堂,寻遍了整个殡仪馆。
老王看见了弟弟,他冲上去,众人挡住老王,弟弟和妹妹连忙保护妈的骨灰。
“你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众人走后,剩下老王一个跪在路边痛哭。
5
当晚,妈托梦来了。
“儿啊,妈好热,好热。”
“妈,对不起,对不起,儿子没用。”
“好烫啊,热死我了。你们怎么不直接把我扔到山里去算了。”
“妈,我一直在找你,你干嘛不给我托梦啊?”
“儿啊,妈怎么托梦?妈托不了梦啊......妈托不了梦啊......妈托不了梦啊......”
老王惊醒,泪眼所及,窗外大雨淋漓,视野模糊,看得不太清楚,好像车子已经进站了。
(完)
201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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