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

作者: 西小麦 | 来源:发表于2021-01-05 22:2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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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经想好了。

      他坐在医院门口的石阶上抽烟,台阶有二十几层,把医院拔得很高,建筑物成金字塔型,耸插云霄,直到变成一个点。和他并排坐的是一个断腿的人,头戴黄色的安全帽,穿着荧光条纹的灰色工装,右腿膝盖处用另一件荧光条纹灰色工装包裹着,以下除了几点血斑滴落在台阶,其他什么也没有。断腿人给他递过一根烟后还用右大腿肌肉发力带动残腿在向前向下摆动,并说,工地确实太危险了,你看,我的小腿没了,它还在吊机塔的铁链里,被卷上了天。说话时表情很轻松,像是在说一场故事而不是事故。他安静地听他说,仿佛断腿人说的越多,疼痛感就会越少。在诉说中断腿人偶尔发出滋滋尖锐的声音,说明疼痛感还在,真真切切。

      头顶医院红十字的招牌本应在夜晚才会亮起,现在却是在不停地闪烁,不知道哪里短了路,忽快忽慢地没有节奏,微弱的与日光交织,以一副完全无法被控制的趋势发展着。他抬了抬头,十分担心它会爆炸,他听到电流和电流碰撞的声音,像是在他耳道里吵架,把一切可以进入大脑的额外声音挤了出去。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耳廓用力旋转,试图用扭转的刺痛来缓解压力。随后他大声说,你别说了,头顶上的招牌要爆炸了。断腿人惊悚地用左腿单独站立起来,稍微失去平衡后又挺直地看着招牌。

      招牌的闪烁微弱地如一滩死水,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变化。

      进出医院的人恰巧路过时被他的话吓到,一并站在台阶上看着招牌。它不像是一颗要命的炸弹,没有人在他的想象中狂奔,断腿人随即又坐下,皱起十字眉看着他。其他人也围了过来,他在一个略微不整齐的圆形中心,依旧坐着,像是在接受一个谎言的审判。你刚才说什么?老女人站在较高一层台阶歪斜着手里的拐杖,试探性又略带愤怒地敲打他的背部。你知道我多大了吗?你知道我有一天可能会死去吗?那我会让你负责的,你逃不掉的,小伙子。她的那句小伙子是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床说的,他无法从她紧闭而褶皱的双唇看进去,但是他可以听到口腔里上下两块略显僵硬而历经沧桑的软骨摩擦的声音。他本应站起身来,向这位老太太鞠躬道歉,她可能会死,这是他的责任。她原本可能会死在医院的走廊里被裹紧蓝色塑料布的推车接进太平间,她可能会死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被渣土车撞击到路边半身高的绿化带,直到一个月后被外出拉尿的狗嗅出,她可能孤独地在家里熬好一顿小米粥后突然歪倒在暗红色的厨房地砖上,满锅粥蒸发到一粒米也不剩,也没有人发现她。她只可能跟孤独作伴,与无情的时间抗争,然后静静地消失。现在她正用拐杖不停地敲打他的脊梁骨,每一声碰击都让他瑟瑟发抖。他不怕一个老女人,那种苟延残喘是生命的唾弃和更迭,再自然不过了。但是骨传导的声音直接压入心脏,遏制住跳动有力的发动机,像是往两根管道中塞入锈迹满满的铁棍,憋到每一通血液涌出毛孔,炸裂开来。

      他又抬头看了看红十字的招牌,里面在迸血,红色从铁丝缠绕钢柱的缝隙中挤出,吱吱啦啦,顺着探出的屋檐流淌。

      他挪动屁股躲避,老女人重新用拐杖支撑身体,断腿人抽完了一根烟把烟头捻灭在台阶上。火焰与地面接触的瞬间只有几秒,他听得清清楚楚。

      你不应该和一个老人吵架的,断腿人平和地说,像一个满腹经纶的智者。他点点头,站起来朝着老女人鞠躬,他听到自己弯腰的声音,像一棵折断的松树,清脆又有力。老人没有离开,但仿佛接受一般蹒跚地上了几层,站定在医院的门口,努力抬起脖子确定自己已经完全处于看不到红十字的安全地带。老女人脖颈抻开拉筋时微弱的撕裂声在他耳朵里翻滚,他再次用力拧了拧自己的耳朵,并左右晃动了几下头。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坐着吗?断腿人说,这个老人要进去了,她已经很老了,我们都不应该惹她,她也不是在跟你生气,她在跟命运生气。你有孩子吗?你看上去像是一个结婚的人,又像一个离婚的人,你一定有个孩子的。他没有回答。人群又开始从最低的一层台阶开始往上挪动,各种鞋子的声音都会敲出形状无比丰富的音块,像气球一样升到天空。我在等我的腿,断腿人说,医生说还可以接上的,你说厉害不厉害,甚至还可以换碳纤维的,不过我觉得还是我的好,虽然它现在可能还在天上呢,断腿人说完笑了起来,不像一个病人。你是来干吗的?断腿人又问。

      医院确实可以做到这一点,断腿可以轻松地被按进残缺的横截面,通过特殊的缝针方式让细胞重新生长达到自然的状态,甚至比自然还好,不论它到底是在天上待了多久。

      我是来割耳朵的,他说。断腿人再次单腿站立起来,惊悚地看着他。我听得声音太多了,你的腿从开始一直在流血,一共滴了一百二十三滴。老女人是快死了,但是她的手还很有劲,可以用拐杖与医生打一架说服医生给她换个年轻的身体,就这么再活一辈子。我的老婆去年换了个胸,还在一直觉得自己的腿不够细,她想换两根筷子,她总是趴在我耳朵边问我爱不爱她,我转过头就可以摸到她换过的鼻梁。我的儿子早就死了,医生给他换了个头,他又活了过来,别扭地蹦蹦跳跳。隔壁老王说看到我的车经常在他家楼下,他怀疑我经常在他家里,还怀疑我经常在他家卧室里,他在楼下草地上骂人的声音像是鲸吠。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最近耳朵很疼,我要把它割掉。他说了好多,语速越来越快,最后一句铿锵有力。

      他站起来,快步走进医院。

      他早就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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