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牛的少年

骑牛的少年

我有一个伙伴，生于农历二月初二，民间传说龙抬头的日子。于是他叫阿龙。

阿龙和我住在一个社，我们社是个名符其实的山沟，他住在对面山头，是对面山上孩子们的大王。

我们社骨子里就有争地盘的传统，过去是军阀之间斗来斗去，然后是农民之间为地界斗来斗去，孩子也不例外，懂得哪座山该属于谁。

阿龙自诩是美猴王，常常扛着根竹竿，带领猴子猴孙来讨伐我。往往来的时候，我不是在地里拔草，便是在采摘桑叶，他为了能尽快降服我，经常被母亲撺掇着跟我一起干农活，直到太阳快落坡时，他才满怀惆怅地回去。第二天，他依旧扛着根竹竿，从对面山上唱着“刚翻过了几座山”而来。

后来大了点，我们都能放牛了，便不再打来打去。他家养着头大水牛，正好我家也养着头大水牛，于是他每天清晨从对面山上骑牛而来，依旧唱着“刚翻过了几座山，又越过了几条河…”从此以后，两个少年的斗来斗去演变成了两头牛之间斗来斗去。

阿龙放牛一般很晚才回家，中午太阳大了，就跟我回我家歇着，一直到下午山里荫凉了，我们再一起上山斗牛。这样一直持续了好几年，到后来两头牛大抵觉得斗来斗去也没啥意思了，于是也成了一块儿吃草的好朋友。

起初我的母亲是非常欢迎他的，午饭还要特意做得丰盛些，随着日子的长久，耐心尽失，见他并不拿自己当外人，就变得刻薄了起来。中午太阳正毒的时候，她要我去红薯地里拔草，知道该放牛了，她要我再拔两埯草，放牛也增加了负担，她要我背个大背篓，一定要拾满一背篓干柴。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在争对阿龙。然而阿龙偏偏没有那方面觉悟，依旧在每一个清晨，唱着“刚翻过了几座山，又越过了几条河”而来。

后来，我母亲不再要我放牛，阿龙来过几次，失望过几次后，也不再来了。他仿佛对放牛失去了兴趣，于是跟在一个父母在外打工的野小子身后，白天走乡窜镇去抓黄鳝，夜晚扛着猎枪上山打竹鸡。他跟我说，先白天看哪棵树下鸟粪多，到晚上站在树下朝着树上就是一枪，嘭，掉一地…

后来，阿龙说，他一直是想邀我去他们山放牛。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去过，这成了我童年的一个未了的遗憾。

阿龙的父亲，在我们乡是出名的赌鬼，出名并不是因为赌艺高，恰恰相反，赌技越差，运气越背，越有种不留后路，越是有名。当社里的男女大春小春忙种忙收的时候，地里一直都是阿龙的婆婆爷爷打点，从未现过他的人影，只偶尔看见他骑着摩托车驮着粮食经过，家里传来鸡飞狗跳的声音：这个短阳寿的败家子…

阿龙的母亲，是个涂脂搽粉的女人，就算下地干活也穿着丝袜短裙。她常年在外打工，每次回来，两口子都要打架，人揍得鼻青眼肿，家具砸得七零八碎。

在一次打斗中，他父亲提着农药瓶子掼在他母亲头上，浇了他母亲一头农药，也是那一次，阿龙用拴狗的铁链把门锁死，要他们在屋子里痛痛快快地打，最后他父亲把门直接卸下来…

从那以后，两口子再也没有打过架，因为离婚了。

后来，大抵是他父亲对赌博的天分感到了绝望，终于不再去赌了。而这时，正是打工的运动在中国大地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省城发往沿海的列车昼夜不停地滚动，种了半辈子地的庄稼人再也沉不住气，一拨一拨地去，一波一波地去，前仆后继。农村，成了一个令人觳觫的监狱；农民，多么耻辱的一个称呼，就像斗地主时的地主，打土豪时的土豪。异乡更像是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

山外是个好地方，是个颠覆人的世界。沉默寡言的人出去走一遭，捯回来后巧舌如簧。昨天还是为祸乡邻的赖子，出去闯一闯，回来后见了寺庙就烧香，见了老人就叫“老人家”，以前那叫“老狗日的”。

阿龙的父亲也应流而下去了南方，传言交了鸿运，等到阿龙初中毕业时，他父亲几乎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强烈要求阿龙去他那里。

那一年，我也跟着阿龙去了南方，到了一个省城后，然后分开了。

再次见到阿龙又是在半年后，他没带任何行李，只身来到了我所在的那个村庄工业区。他拿起我的电话就给他父亲打了过去，原话是：最好别让老子再看到你，老子看到你一次打你一次…

阿龙告诉我，他父亲把他骗去搞传销，自己走了…

我给他买好了回乡的车票，他说道，外面并不是想的那么回事，能不出来就别出来了。他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像说给我听的。

一个礼拜后，跟母亲通了电话，母亲在那边说了些反复无数次的话题后，又习惯性地聊起了八卦，她说，你还记不记得对面山上那个阿龙？我问咋啦？她说，你最好别跟他来往，他偷了村子里的摩托车卖了，跑了。哦。

一个月后，跟母亲通电话，母亲在那边直接就说，你还记不记得对面山上那个阿龙？我说咋啦？她说，他上新闻啦！他跑到市里，跟人抢了十多部出租车，大冬天把司机骗到荒郊野外，衣服裤子拔了，用铁链把司机捆住，扔山里…太造孽了。哦。

挂掉电话，我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我在想，如果我不给他买车票把他打发回家，那结局是不是又不一样呢？

如今时隔多年，我依旧经常想起那个少年唱着“刚翻过了几座山，又越过了几条河…”，他跟我说：我一直想邀你到我们山放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