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想,有二十七人应该还记得那里。出乎所料的是,三年前就摔成了白痴的毛驴突然开口说话了:
“人民公社爱人民!”
毛驴的父亲尴尬地笑了笑。我记得眼前这个男人,毛驴刚摔成白痴时,他悲伤得晕了。一年前,悲伤仍在他脸上,但至少不再晕。现在,他能尝试着笑了。我相信只要毛驴再坚持个一年半载,就算死了,他父亲也完全能接受得了现实。我甚至相信,毛驴若晚上几年死,那时他的父亲一定会额手相庆。十年不死,不死也会被他父亲敲死。
毛驴的父亲不知道傻儿子在说些什么。但我知道。我原本以为的二十七人里,还应该再加一人。这一人现在就躺在床上,满嘴胡说八道。
“割-V鬼,鬼,鬼子的鬼。”这个白痴似乎在认汉字。
“牛坐席,马陪客,驴子端菜跑不得。狗砍柴,猫烧火,猴子擀面笑死我……”毛驴又唱了起来。
我十分怀疑这个白痴在装白痴。这些别人难以理解的疯言疯语,对于我,和我一样来自那里的二十六人,并不陌生。
二十年前的我,正在因为放了一个屁而遭遇嘲笑,伤心地流泪。毛驴的爷爷慈祥地笑着来到我面前,友好地摸摸我的脑袋,捏捏我的胳膊,我误以为他会给我糖果,于是盯着他的衣兜不放。我的目光在他那长着四只口袋的中山装上,一个一个地睃寻。然而他对我父亲说:“让娃儿跟我去念书吧!”
父亲是个既要面子又不懂得拒绝人的穷人,于是他为了维护面子,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乞望他的小祖宗说不喜欢念书。我的眼泪还挂在脸蛋,因为他也是嘲笑我放屁的人之一,于是我报复地说道:
“爸爸,我想念书。”
至于念书是干个球,那不是我思考的领域。
那时的我没见过世面,从未见过二十几个儿童在一起的壮观场面。从未见过一下子可以装进二十几个儿童的房子。我想,世界真大啊。大得同一个小组七八个同学我几年硬没认全。
很快,我开始认字了。在学会“鬼子的鬼”之前,我知道了毛主席是太阳。毛驴的爷爷叫园丁。我是一个花朵。太阳和花朵我都知道,只有园丁,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在“鬼子的鬼”之后了。大概就是修理我的。
学校原本是个饲养场,饲养着一群小白兔,饲养员比小白兔还多。我们村的重工业是打石头,轻工业是擦皮鞋,手工业是搓麻将。饲养场是第三产业。二十八个儿童在写着“人民公社爱人民”的学校度过了两年。终于有一天,毛驴的爷爷找来一个写春联的老叟,在泥墙的麦壳上写了“百年大计”几个字。那个阳光明朗的下午,毛驴的爷爷两手插在裤兜,两腿稍息。我们站在他后面以他为中心,学着他的神态,跟着他念:
“百年大计。”
学校教师职工总共两人,毛驴的爷爷是位伟大的教书家。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语文、算术、自然、音乐、体育、美术、思想品德这些活全由他干,我想,即使再增加十个学科也休想难到他。就算开了英语课,他也敢教。至于学习成绩如何,更不在话下。出题和阅卷都是毛驴爷爷,而且毛爷爷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试还没开考,答案便不小心漏个精光。另外一个老头儿属于半农半工,但他似乎瞧不起农民,只工不农,就图给学生做饭混口吃的。养兔子的时候是正式职工。
我应该早想到毛驴会摔成白痴才对。
那时候的毛驴还是小毛驴。小毛驴会抽风。抽起风来两眼白得像煮熟了的鹌鹑蛋,铅笔还在手中,身子却以一个无比销魂的姿势倒在地上。两条腿儿像只不会游泳的青蛙在中流击水,口水把衣襟洇湿好大一片。毛驴爷爷在这时候,立刻把指挥棒一扔,两袖一绾,朝着手心吐一口,也顾不上是口水还是痰,冲上去就用膝盖跪住他,牙齿咬得像在啃电线,经脉在脸上入木三分,一手摁住毛驴的脑袋,一手掐死他的人中。刚开始班里的同学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接着有胆小的儿童开始呜咽,后来全班的女生都呜咽,最后大半个教室就像在开追悼会似的放声大哭。不一会儿,附近的村民总会撂下手里的饭碗或农具就冲进来,喘着粗气。
老师的办公室和教室之间仅一篱笆之隔,老师去办公室,前脚刚出教室门,后面就有男生冲上讲台趴在篱笆上看,跟着他身后紧紧贴着一长串男生女生,随时准备听取情报。老师在抽烟,老师在睡觉了,老师放了个屁,老师在看篱笆,不好!老师看见我们了,接着就是一阵劈里啪啦的脚丫子声音,在教室里扬起一片沙尘暴。瞬间死寂下来,便是毛驴的爷爷在教室里像寻找猎物的猎犬一般,伸着脖子,走着猫步,一步三回头。望闻问切。
学校也养花,破瓷盆做的花盆,足有十来盆,早上由学生们抱出来,浇水晒太阳,下午放学前再由学生抱进办公室。有一天没抱回去,第二天上学就被发现几盆兰花不见了叶子,中午被做饭的老头儿喜滋滋地端上了饭桌。
逢夏季多雨,教室四处漏水,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旧时代,学生们挤作一团,就像是很多羊挤在一个不大的角落,遗忘了彼此谁脏谁臭谁家穷谁爱放屁谁成绩差谁是小偷。学校所有能盛水的东西也派上了用场,各种声音吵得说话都得靠喊。毛驴的爷爷总是怕出事儿,下命令叫学生们都抬头看着屋顶。同学们不知道什么叫着危险,不知道房屋塌下来会是什么样子,甚至像我这般成绩差的儿童不在少数。虽然眼睛望着屋顶,心里却在求它塌掉。既然老师说看着,就得听,不听就是不听话。而学生们是把名节看得比寡妇还要重的。
毛驴的爷爷很忙。最开始因为镇小学教务处的要下来检查,没有什么好招待,老头儿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两里外有一条小河穿过村子,于是去附近借来竹篮,砍了根竹竿,做了条鱼竿,跑去钓了一下午的鱼。最后大抵是镇教务处的吃出鱼瘾来了,三天两头下来检查,毛驴的爷爷于是三天两头跑去钓鱼。校长去钓鱼了,意味着全校教师都去钓鱼了,只好安排学生们自由活动。上面来检查了,老头儿下午喝躺下了,又是自由活动。一听“自由”二字,学生们像阵秋风似的刮向山顶和田野。去水沟摸螃蟹,男孩子女孩子趴在马路上弹杏核去,远的有的渴了跑回家去喝水,近的有的跑到附近偷柿子去。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家长不满了,说自己的儿子野了,回家浑身湿了泥了,说自己的儿子中午就回家了,问老师他儿子是在上学还是逃学。毛驴的爷爷头疼了些时间,最后实在想不出解决办法,就带着钓鱼秘笈去隔壁村学校交流。归来顾不上别的,就在附近砍来一根竹子,叫个大的儿童爬上学校后面的老槐树上,在最粗的一条枝干上扎了条桅杆。可惜没有一个同学会玩竹竿。
之后,不知道毛驴的爷爷从哪儿弄来一个皮球,从此自由活动改为上体育课。
从此体育课成了我们的主课,体育用品除了皮球还有桅杆,整个学校的学生没有一个知道世界上除了皮球以外还有足球排球,也有见多识广的,上镇中学见过篮球架,只是不知道是干什么用,他们异想天开地以为那是像桅杆一样爬上去,然后从球筐中钻下来。他们摆出一副双手插兜双腿稍息的样子,学毛驴爷爷一样的口气说道:
“一年级的同学要爬上去很困难,三年级的同学要钻下来也很困难。”
学校没有围墙。老头儿规定学生不能离开学校。学生很听话,皮球被个大的学生用力甩进了稻田,也不忘记告诉老师,可不可以下田去拣回来。事实上,一个皮球对于一个学校的同学来说,根本没办法玩。为了抢到皮球,经常被揍得鼻青脸肿,抢到了也没有好下场,鼻子更加青,脸也更加肿。所以抢到了的第一反应,就是扔。往房顶扔,往水沟扔,往稻田扔,然后看谁勇敢,谁会顾不上挽裤脚奋不顾身往前冲。那一年,种水稻的农户找了校长八次,把毛驴的爷爷从办公室里请到了田埂上八次。
毛驴的爷爷决定,不再提供皮球。于是儿童们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桅杆上。大家都琢磨着往上爬,开始都爬得不高,一则怕太高摔下来,二来竹竿实在太细太滑,实在是爬不上去,高的就能爬过两米,最高的也没有到三米,就在竹竿荡来荡去中身不由己地滑了下来。一天下来磨破了不少裤子,一年下来也不知磨破了多少条。一年过去了,已经有人能轻松爬上顶了,他们已觉得桅杆不能满足他们的兴趣了,开始站在老槐树粗壮的枝干上,向猴儿一般往更高的细枝窜上去。他们站在高高的枝头上,紧抱住树干,发现树上能看见很远很远。能看见房屋前面的学生,发现在树上看人和地上不一样,地上的人像被压扁了一样,他们又惊奇地发现小河流过村庄,钻进了一片油菜地,又从更远的地方冒了出来,又扎进了群山中。他们看见了远方的房屋,在太阳的照耀下,像白银一样雪亮。
他们惊讶地叫着。声音穿过操场,飞过稻田,跃过村庄与河流,越过森林和群山。于是,村庄与河流,森林与群山,也欢快起来。
“毛驴,毛驴,快上来看看!”树上的孩子兴奋地叫道。
“毛驴,毛驴,快睁眼看看!”仿佛下树的功夫,那个孩子就变成了中年男人。
毛驴仍在床上胡言乱语。我知道,他就快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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