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听到老大谈他的“敬业精神”、谈他在母亲去世那一刻,要去替人安葬亡父,因为这是“早就答应了”、必须要遵守的“职业道德”,我就出奇地愤怒。
别人的父亲去世,请了阴阳师来安葬,作为阴阳师的老大已经答应了,为了“职业道德”,确实应该去。但是,自己的母亲就要离开这个世界,这是含辛茹苦生养了五个儿子的她,在人世最后的告别,凡是有点人性的儿子,都应该和自己的母亲完成这最庄重的仪式。送别自己母亲在人世的最后一程,应该比去安葬别人死去的父亲更重要。
如果当时母亲已经离开这个人世,如果母亲还可以坚持多等儿子们一些时候,如果母亲从来不看重这些愿望,那么,老大可以去维护他的“职业道德”。但是,母亲不能。
那是十六年前阴雨的二月,寒风呼啸,老天悲泣,如泪的细雨已将弯弯曲曲的乡村道路变得泥泞。闻讯赶回来的我守在母亲床前,还想与老大商量,是否把母亲送去医院。我看母亲已经神志不清,奄奄一息,此时送去医院,总有一线希望。即使没有奇迹发生,也算为劳苦一世的母亲,尽“我们一定要挽救她”最后的心意。老大焦躁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要走,只告诉我“去做一个事,做了就回来。”我以为,他去附近,很快就会回来。
那时,二哥在常州,老四在广州,老五在成都,我只有和老大商量,商量怎样挽救母亲,或者说商量怎样送别母亲。
当时的情况,挽救母亲的希望,确实微乎其微。即使有所行动,也是尽天命。这是为人子应该做的事。救不回母亲的命,或者说再努力也是徒劳无益,甚至有可能让母亲在去医院的路上或者到达医院的时候,她就离开这个世界,那时正在强迫火化,她的遗体还有可能不能运回来安葬。但是,我们这群被母亲生养的儿子,也应该守候在母亲身边,等待她与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她最亲近的人,最后一次告别。
天下还有比送母亲离开这个世界更重要的事吗?即使是畜牲,也知道用身体依偎自己的同类,用它们的蠢笨和温暖,去试图表达它们的不舍。
老大在其他兄弟正在飞奔回来的路上,却要逆向而行。也许,在他心中,母亲究竟是要死的,与她告别或者不告别,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不能阻挡他的职业生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实在不应该去给一位职业风水师的职业道德添加一丝一毫的斑点。
母亲的心里还是明白的,她泪如泉涌。如同看见童年的我们吃不饱穿不暖却束手无策,如同看见少年的我们被人欺侮却无能为力,如同看见青年的我们还没有成家立业却力不从心,她在临终前还在继续为她的苦难流泪。我不知道,是目不识丁的母亲,对“养儿防老”“有儿送终”的“封建思想”极端“迷恋”,还是对儿子们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她艰难地扭头四望。她在寻找她的儿子们。她的儿子们一直是她的心头肉,她的儿子们不知道何时已经成为她的依靠,她的儿子们成为她在这个世界永远的牵挂。
母亲最终还是失望。
她虚无缥缈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脸上,生命中所有的温暖罩住了我。有一刹那,母亲的眼睛里迸发一缕强光。我有些震惊。那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我看见母亲的眼泪如珠般坠落,眼光又黯然地转向门口。
她渴望看见她的儿子们,一个个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我知道这样的奇迹不会出现,我不愿母亲失望,也不想欺骗母亲,更想让母亲在这个世界多停留一些时间。我一一给母亲说老五在成都,已经开始往家里赶;老四出差到广州还没出机场又坐上了回成都的飞机;二哥已经从常州回来的路上;大哥马上就要回家……
母亲无数次羡慕别人的死,曾经无数次念叨:“最好的命,就是能在离开人世时,儿女们呼天抢地不让你走。”善良而没有文化的母亲,希望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儿子们也跪在床前,流着泪挽留她。这就是她希望看到的最好告别,这就是她期望的最大的面子,这就是她唯一可以在世间留下的最好的炫耀,她盼望了一辈子,但她终究等不及了。
母亲终究失望。她是不能再等她的儿子们回来了,她是听不到儿子们那一声声一阵阵悲嚎了。
母亲最后的失望,是我在后来对她的点点滴滴的回忆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然后慢慢浇铸成钢,最后成为我心中的痛。
我愿意一个人在心里痛,我也知道兄弟们心里一直都在痛。
老大在十六年前那个阴雨的二月,在那个二月二十的傍晚,在那个天几乎低到半山腰的黑色日子,去哪里做什么事,我一直不知道。我想也无非不过是母亲墓地的事,或者安排母亲的葬礼之类的事,我一直感恩在心。
几年前,老大在对他的弟子们分享他的风水人生时,竟然说出他在母亲行将去世时,他为了职业道德而去安葬他人死去的父亲,说得冠冕堂皇,说得理直气壮,说得振振有词。我第一次听到,震惊得以为自己耳朵失聪。
后来,又听了几遍,才真切地意识到,老大说的是真的。
我不愿意去想别人怎样理解一个金钱至上的职业风水师如何面对生死,我只知道老大一直都说他是爱母亲的。确实,他在母亲生病期间,与老四承担了母亲全部医疗费用,也和老四负担了母亲的整个安葬费用。但老大每次说起他在母亲去世时他为了“职业道德”“践约”,我的心就刀绞似的痛。
我至今记得,母亲那转向门口无奈失望的目光,母亲那滚滚而下的泪珠……她知道老大回来送别,但她不知道老大最终没有与她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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