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无色透明液体、味咸。
奶奶的眼睛深陷入眼窝里,那已经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眼睛了,像是贫瘠的土地上,保留了一汪混浊的水,不时的滚动着,让光透过来,反射着微弱的光芒,努力的想看清眼前的景致。眼睛和奶奶一起衰老,丢失了往日的灵动,被紧裹在松驰的眼皮下,拨开一道缝隙,把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光照入她的心里。
很少见到奶奶流泪,在奶奶去逝时,她的眉心完全展开,皮肤变得光滑无皱,灵魂离开的霎那,眼角滴下了一滴清澈的眼泪,表达着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依恋。
奶奶,像很多那个年代的女人一样,很小的年纪就远嫁他乡了,她的父亲是个秀才,所以她也算是半个文化人了,但受时代的制约,她的人生没能转向,最终还是成长为了勤劳的农村女人。
她的性格中含有一种女人少有的品格---逞强,身子小,胆子却大,做事要强的很。她曾经讲过,日本鬼子的飞机在天上飞的时侯,她正领着自己的大儿子到处要饭,听到飞机轰隆隆的声音,娘俩就钻到石碾下躲起来,就这样一边要饭一边迎来了解放的日子。她也曾见到过,为了解放县城血流成河的场面,她一边讲一边回忆,用加重的语气来描述那些残酷的岁月,因为它们正在变得遥远,对于我们未曾亲历过的人,变得越来越不真实。她唯有用加重语气、提高声调的方式,来确定它们的真实性,历史的血腥在她的前半生,留下了重重的一笔。
解放后,作为几个孩子的妈妈,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她要让他们吃饱穿暖,付出了超乎想像的努力!她踮着小脚,既要忙地里的农活,又要操持家务、养孩子,艰苦的岁月催生了她强大的内心。
女人啊!在磨难中成长,在岁月里结出坚硬的茧,从柔弱走向坚强,一路磕磕绊绊,像柳枝弯腰,随风飘摇,但树干粗壮坚实,树根牢牢的扎入地的深处。
奶奶出现在我的记忆中时,已经是年逾六十的老人,但对于一头花白银发的奶奶,她的状态却是极好的,精神矍铄、身体硬朗,她的手劲非常大,能把面团揉的服服帖帖,蒸出的馒头喷香喷香的,我们几个馋猫会早早的围着热气腾腾的锅,等着吃出锅的热馒头。到了夏天我们最喜欢去奶奶家的院子乘凉,院子里有梧桐树、槐树、杨树、枣树,树叶浓密荫遮天蔽日,院子的南端还有一个压水井,水井打的深,流出的水非常清甜,炎炎夏日,喝上一口从地下喷出来的水,身心都被凉透了,而奶奶则会大呼小叫的嚷嚷着,不让我们喝,小心生病。我们则像一群猴子一哄而散,各自玩耍起来,不再理会她,留下奶奶一个人佯装嗔怒的继续嘟囔着。
当女人老了,熬的岁月都无可奈何时,她依然在生活里寻找着爱的意义,她依然不厌其烦的整理着生活的褶皱,洗净风尘,在阳光下照耀着彩色的光。
当奶奶老去时,已经到了九十多的高龄,因为跌倒摔伤,只能卧床,她内心明晓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刻快要来到了,她的身心都陷入痛苦,到了最后的几日,她看着门外的光说:“我看到我的妈妈来喊我了!”那时的她,似乎又看到了她的童年,回到了最初的时光,直到滴下最后一滴眼泪,那眼泪里有不舍、有遗憾,也有与这个世界告别的长叹。
奶奶走了,生活了接近一个世纪的老人,度过了自己苦尽甘来的一生,像一枚落叶掉在泥土上,慢慢融入大地的怀抱,所有的过往都成为了一张白纸,无迹可寻,奶奶的眼泪,化成晶莹的露珠滚落在叶子上,反射着七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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