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十五六岁,会不安分。”我父亲常说,那时的他还没有长出白发。“但这种不安分也没什么不好。”
我斜着身子看《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时候,正是十六岁的夏天。看到全书结尾那场无与伦比的瓢泼大雨时,我的心和蝉都叫得非常厉害。
在宿舍那棵正对着窗台的黄连木上,硕大蓬松的枝叶里有三三两两的蝉。我知道蝉为什么要叫——我在生物课上学过蝉在闷热的条件下以及雄蝉想要交配的时候会叫这样的科学知识。但我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要叫。
父亲说小时候的我第一百次看到高高蓝天上的飞机都会兴奋地跳起来。但是那年我上高二了,几乎没有能让我兴奋的事情了。人们会看到我在上课时假模假式的正襟危坐,像榉树林里一个沉默的树墩。而午休时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看闲书——我的注意力需要被它们引领。午后则在冗长的睡梦中伏案听课。
这种生活使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迄今人生向我展示的草稿和蓝图——通篇写满无趣、无意义。也是在这时,一个足以让人兴奋的想法像蜘蛛一样在我心房上借檐搭网。我当时并未意识到它是一种侵略。
我想逃离这个世界,像霍尔顿一样。我想离开我所熟悉的一切!
父亲自幼对我管教不严,这是我在一个单亲家庭所仅有的好处,他把重心放在了单位里一沓沓数据纸张,他的任务是整理、校对和核验。他会把茶杯放在椅子上然后坐上半天,如果要我那样坐一整天,我宁愿跳入镇上那条挖沙的河,里面有很多淤洞和暗坑。河面有许多挖沙船来回的冒着黑烟,不过话说回来,相对于讲课的声音,我更爱那些挖沙船的轰鸣,至少它会让我脑子清醒。
我准备约澄子去看一场音乐会,她在夏天穿的那条米黄色有细碎满天星的布裙完美衬托了她有着优美弧线的后脑勺,还有同样弧线的眉毛和眼睛。
澄子接过票笑了。“你确定要去吗?”然后她毫不迟疑的说:“他们乐队绝没有什么好歌,我的钢琴老师说他们就是一群小地方玩摇滚的,相信我,不会有人去的,你看,这票价格都没有。我宁愿去听挖沙船的汽笛。”
她的说辞不赖,我发誓不会有另一个女孩分析的像她一样透彻。但我想和她制造二人空间,并且希望把这场合弄得稍微有些浪漫的气氛。音乐会是我的最佳选择。
“人少我们就回来,但愿我们可以去拍些照片,也许会很有意思!”我知道她喜爱摄影,在学校篮球场边有个展览柜,有些她拍过的桃花和雪景什么的。我们最终约在星期六晚上。
那时我才认真去看那张音乐票,这张在学校大门口被发送的无辜的音乐会门票显示出能有的所有寒酸——粗糙的制作过程:普通的印了一些音符的打印纸,上面有把吉他画的还不错,是用黄亮的水彩笔画的。应该是用硬壳纸作为模型充填出来的两个艺术字体,用了一点颜料——沙船——我才发现乐队的名字。十五六岁你会有过这样的经历,心爱的女孩子答应和你一起,你简直会像被放生的鸽子。我比鸽子还迅速地回到了家里锁上房门平复我的心跳。
对状态的形容总是不会完全正确。但如果我说十年前的那个星期六晚上我像个冬眠的熊也许会没人反对,而我本来应该是伺机而动的猎豹。原因是我的猎物没有到来。
如果不是音乐会散场时从音响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噪响,我应该会就此长眠在那里,我这才回过神来回想起我的位置,在一个原本作为基督教堂的建筑里。我的身份是一个音乐会的听众,我沿着活动的皮质折叠椅站起来,我的心这才不明所以的剧痛起来。
它的响应来的太迟了,我发誓再迟一两秒我会心梗而死。从表演台上跳下来一个中年男人,我当晚只记得他只有半边长发。
“小兄弟。”他扬手在我面前探了探,我应该眨了两下,他确定我并不是盲人。“我开了这么多场音乐会了,你是第一个什么都没有表示的,你知道,我们在台上把你们看的很清楚,吐痰的、打喷嚏的、呐喊狂叫的、跳舞的、吹哨的,甚至有情侣相拥而吻的。但像你这样一动不动,全程盯着入口的我还是头一次见,什么重要的人没有来吧,女朋友?”
我并不回应,转身便往那块铁质的卷闸门走去。到今天我还能回忆起那卷闸门的每一处细节,从外面投来夏日的热浪和些微星星的光芒。对于我来说,他们是什么说什么不重要,走到门口时,我的十指簇拥着,手汗都没有缝隙走。
澄子在第二天的课间和我道歉,她承认在钢琴补课那场蹩脚的音乐会中,他选择了前者,我尴尬的在课桌上挠挠头。我的反应很迅速,附和着她说没事没事。“那场音乐会一听就没劲,我听不到十分钟就走了,好在你没来…”
“是啊,”澄子自言自语:“到他们那种水平的音乐会,简直一个观众都没有才好呢!好像连鼓手都没有,是不是都能睡着?有个鼓手,可能还说得过去。”
我这才去回忆沙船乐队究竟唱了些什么。我没有听到咚咚有力的鼓声吗?没有鼓手他们一点不够格吗?如果有鼓手的话他们是合格的乐队吗?澄子会去看吗?放学后,我在家里的厨房问父亲“如果我去当一个乐队的鼓手会怎么样?”
我的父亲把手里的结球甘蓝举在半空:“听着,如果你去当一个乐队的鼓手,这就是你人生中以后每天的菜谱。”
十年后,我知道了澄子和父亲的话与一只蝴蝶扇起来的风差不多,但当时对我却像一场西部飓风,这场飓风里我是麦田里的守望者。所有人都拉住我,不让我去,我偏偏要去做。
“让我来当你们乐队的鼓手吧!”我对沙船乐队说。准确的说那时候我冲进了他们的练习室,吓到了他们还顺带一只眯着眼,蜷缩在角落休憩的猫。尽管我早前连鼓都没有碰过。
我分不清吉他、贝斯手,但他们竭力反对我这个毛头小子并正面打击。他们重复说着学业、年纪、辛苦一类劳神费劲不讨好的废话,他们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想看穿我的脑子哪里有问题。比掉了牙齿的老奶奶还要愚钝,他们也想拉着我,不让我成为一个好端端的麦田守望者。
我的坚持打动了那个只有半边头发的男人,他把领导式的大手放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从后面的纸堆掏出一页纸。说:“我们是缺一个鼓手,但不是随便拉个人来。把这首《真的爱你》打会了,注意了,我极大可能不会要你,除非达到要得的那种水平。一个礼拜,我要看成果!”
人海茫茫,天地浩阔。我对澄子说我要当一个鼓手,我准备好了加入沙船,但我是一个他妈的麦田鼓手,我自己给自己起名,别人休想随便的叫我。我会写出自己的作品,对,我得先确定一个风格,麦田风格(我也不允许别人乱对我的风格加以指点)什么的就很不错,自由的像金色的麦浪一样。大气的像吹过麦浪的风一样。我会把作品介绍到世界各地,那样也许会得几个破奖,载入史册什么的。
澄子静静的看着我,颧骨凸起,嘴唇禁闭,眼睛睁的更大了。
她不可思议的表情,证明了我的梦想的严重性。结果第二天就有很多人就热心地要帮我实现梦想。女生见到我会说,你好,麦田鼓手先生,帮我签个名吗?男生则会用力地打我的屁股说来了来了,麦田鼓手,麦田鼓手!
我把那首《真的爱你》的谱紧紧藏起来,羞愧难当。更加不知道父亲怎么知道的消息,他扬言只要我去当个什么狗屁乐队的鼓手,他就立马来办退学手续并宣布他的家门从此没有我进的份。
关于父亲是如何得知我要去当个鼓手的消息至今是个未解之谜,后来我亦从未向他提起,因为光是回忆一下当时他的雷霆震怒,我就无需多此一问。父亲放下单位里的事情,每天坐在教室的后面,在不远的地方恶狠狠的盯着我,我向父亲认输。那是我头一次见到那个寡言的男人如此认真,他铁了心一步不让。
“我不会想着做一个鼓手了,我保证,你回去吧!”
“你怎么证明?”他把眼镜取下来兀自揉揉眼。
“我这样子像是一个他妈的麦田鼓手吗?”我愤愤的问。
“有点像,但我更加看重你的承诺,说到就要做到。”他说:“我是一个平凡的人,儿子,你应该像其他孩子一样去认真看看教科书,我不是建议你变得平凡,但是那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突然在那一霎我想起霍尔顿在街上闲逛流浪的种种,而自己此刻同样迎来一个下着哗啦大雨、哭得雨泪交融的凶猛夏日。这时我像霍尔顿一样感到无限的心碎和无限的畅快。
我准备当晚翻墙夜行。从此不回来。
我会带上我仅有的二百块钱——它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我。我会沿着那堵落满爬山虎的三米高的校园围墙走一圈,寻找一个最佳翻越点。我会沿着世界走一圈,寻找一个最佳落脚点。也许那样某一天我会成为一个麦田鼓手……
在我一把抓起书包甩在肩上的关键时刻,澄子来到了我的位置边。这个女孩总是在紧要关头没有来到我的身边或来到我的身边。
“周六上午在学校多功能室有我的钢琴独奏会,你来吧!”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小心透露了你要当鼓手的消息,我原本当听笑话来的……”
我的心里还未经过一番残酷的斗争,一个伟大的念头就此风干炭化。被有如褐绿浓密的爬山虎一样的东西占领了我心房的墙头,我一爬上去就滑溜溜地滚下来。
澄子看看我的行头,问我干什么去。
我讪讪地笑:“呃,去倒垃圾!”
我有义务告诉你们我那含辛茹苦节省下来的二百块钱的下落:一百八交给了服装店,余下的交给了发型店。钢琴会那天我穿的该死的好看。澄子的钢琴弹得真棒,但钢琴声音很弱,我估计不会和架子鼓很搭。
而我多盼望能在她的身边打鼓啊!
澄子过了几天就转学了,好像去了一所很好的艺术学校。那天的钢琴会原来是一个针对她的考核会。
我则再也没有余力实施我的计划,我把《麦田里的守望者》翻看了一遍又一遍,从中慢慢平复了我的心情。我的注意力慢慢放在了学习上,没有多么开心,也不算难受。平静的如同镇上浑浊的河。
长大后再想想当时的事,我感觉我当时其实正骑着一匹瘦马在空空的麦田里,远处有那些自诩巨大的风车巨人。我本来知道我的任务是冲过去挑战他们,就算最后人仰马翻摔落我的两颗大门牙也在所不惜。可是一只蜗牛挡住了我的去路,只扬了扬它那有着独特魅力的壳。而我,迫不及待地扒掉了我蹩脚的盔甲和马鞍,扔掉了长矛,满脸嬉笑地跳下马,一拍马屁股,它撒欢儿跑了。然后我蹲下身来准备与世上平常事物一般大小的蜗牛作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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