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屋脊久未重见,雨天时,雨滴落在屋脊上所发出的骨碌碌声音,也难得一闻。
但那声响常扣动着心弦,那屋脊也常构建着我的梦境。至于那儿时呢?
老屋的背后有一片山坡,山坡上有一块坟地,墓中人皆是我的宗族。老祖宗的坟墓稳居中央,子孙们发散式埋在四周。兴许有一天,我也将长眠于山坡上的一隅。
小时候,跟小伙伴们玩角色扮演游戏,每当我成为大家的攻击对象时,我便跑到坟地里去,以杜绝伙伴们的追赶。对于坟地,他们是没有胆量敢造访的。
跑到坟地后,首要的事情就是跑到爷爷奶奶的墓碑前磕几个头。并非是因为我跟他们感情深厚,事实上,我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
奶奶在母亲没嫁给父亲前就去世了,爷爷在我两岁时饮鸩自尽。我所谓“鸩”,其实就是敌敌畏,农药的一种。
之所以要给他们磕头,只是想寻求庇佑。倘若我惊扰了某个亡灵,且不管他们在宗族中威望如何,凭这几个响头,他们也该劝那亡灵别找我麻烦。
倘若我是在夏天被逼上坟山的,那就不妙了,顺着坟山旁的一条小道,可以直通某人家的菜地,然后他家菜地里的黄瓜、西红柿、菜瓜之流必然要遭受一轮蹂躏。这种不妙,当然是坟山下对我耀武扬威那孩子的不妙,因为这菜地是他家的。
采摘来的蔬果,我也不敢独享,首先是要孝敬爷爷奶奶的。可惜那时学识尚浅,“伏惟尚飨”四个字无以为用。
倘若我是在初秋时被逼上坟山的,那可是万幸了。坟山边有一颗枣树,那时节,树上满是又脆又甜的大枣。大人们忙于秋收,无暇来跟我争夺,至于那些在山下等我“伏法”的孩子,只有流口水的份儿了。
当然,要是冬天被逼上去了,那可就惨了,忍受寒冷的同时,还得提防某位宗亲阴魂不散,更可恨的,是没有食物可供消遣。冬天是我束手就擒最快的季节。
后来,祖坟经过重新立碑,我再次被逼上坟山时,可要受一番罪了,因为许多碑上出现了我的名字。显然碑后面躺着的,是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宗亲。秉着谁也不得罪的心态,但凡有我名字的碑前,我都恭敬的磕了头。
从坟山上,恰巧能看到我家的院子,每当我在被困在上面,总要鬼鬼祟祟的,否则让母亲在院子里发现我,回去要免不了一顿打的。
算命先生说过,我杀气轻,不宜去太阴沉的地方,否则会被勾魂摄魄。
算命是一个会误导人的行为,倘若算命先生说你能活九十,凭着这种不可靠的自信,你就会以为,你当真能寿终正寝,而且在九十岁之前,阎罗殿对你是拒收的。
这点我深受其害,不过被预测的不是寿命,而是功名。算命的说我二十四岁能进士及第,然而并没有,因为他没有告诉我要努力学习。
老屋的院子并不大,别人家的后墙充当着我家的萧墙,墙上横着一块木匾,上面用毛笔写着“福禄寿喜”四个字,笔法还算遒劲。这匾为何人所提,为什么会挂在那里,无从考究,仿佛它生来就要悬挂在屋檐下,不突兀也不孤独。
院子的一角摆放着一个猪槽。据说这猪槽是爷爷死后,分家产时母亲力争的一件物品。因为她发愿要每年养一头猪。
我家也的确养过一次猪,可惜这猪没肥起来,就夭折了。后来母亲就再也没养过猪。原因是算命先生说过,我家六畜不旺。
这样一来,猪槽便无用武之地了。好在它属于器皿类,尚可以养养小鱼小虾。
对于“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是深有体会的。每当母亲听见窸窣的雨声,就忙不迭地拿起盆啊罐啊到处接漏水。漏雨的总是那几个地方,如果不对屋顶上的瓦片进行大规模检修,漏雨的现象是杜绝不了的。
我对瓦有一种说不出着迷。因为父亲曾烧过瓦,他常常会讲起瓦窑的故事。另一方面,我喜欢瓦房上鳞次栉比的瓦片那种彻底的纯粹。在坟地里“避难”时,我曾多次试着数那些瓦片数量。当然这是徒劳无功的。
其实,屋里漏雨也是有一定的乐趣的,因为屋里的老鼠可要遭殃了。土坯房的地面出坑坑洼洼外,还充斥着许多老鼠洞。我一直认为,我家的地下有一个庞大的地洞系统,因为在把接来的雨水往外倒时,我常常趁母亲不注意,把一整盆水倒进地上某一个老鼠洞里,然而这些水并没有从另一个洞里涌出来,而是无影无踪。
其实,这是一个危险的行为。这样做会松散地基,搞不好房子会下沉的。
后来我家的房子真的下沉了,经过长年累月的雨水侵袭,有一次雨夜,房子的某一面墙忽然裂开了一道缝。
父亲得到消息,匆忙从外地赶了回来,匆忙地跟宗族商榷后,那所土坯房也匆忙间被夷为平地。
后来便有了现在的楼房,地面是水泥浇的,老鼠洞也不复存在,至于地下那种庞大的老鼠洞系统,我终于无法一探究竟。那块匾由于跟新楼房格格不入,被充当了柴。而那个猪槽,母亲总算是没白争,它被当成了门前台阶的某一踏阶。
新房子盖起来的时候,我已经稍大了些,而且再也没仓惶地逃到坟地遭遇。清明节上坟到墓地去,再看我家时,已然看不见那个小院子了,它第二层楼挡的很严实。
每当此时,举目四顾,总免不了暗自偷笑。坟地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无非又多埋了几个人。可再也不会有一个小孩子会在此间逗留玩耍。
当然,当我听见雨声,且思想不被琐碎的事所占据时,那种骨碌碌的回响,和瓦片的纯粹,便能清晰的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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