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是唐朝文坛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无论从政治抱负,天下情怀,还是诗论创新,创作实践,都贡献巨大,他既是盛唐诗人的人格典范,又为创立刚健雄浑的盛唐气象开辟了道路,他的主张和诗风影响了最鼎盛的一代诗人。
陈子昂生于富贵之家,从小任侠使气,轻财好施,迷恋骑射博弈,喜欢飘荡游历,是个真正的大唐游侠儿,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驰骋疆场,博取功名。到了十七八岁,因击剑伤人,才幡然感悟,开始慨然立志,折节读书。一旦认起真来,他便息交绝游,把自己关在一座山观中,潜心研究学问,诸子百家,经典诗文,无不精通。公元679年,陈子昂出三峡,入长安,进入国子监学习,次年参加了科考,可惜名落孙山。落第后他回到故里发奋研读。“数年之间,经史百家,罔不赅览。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从一个纨绔子弟,变为一个饱学之士,实现了人生的华丽转身。
相传陈子昂学有所成后,再上京城,继续求取功名。官场讲究关系,无人援引,要博取声名,谈何容易。但陈子昂一贯的游侠行径,注定他将采取与众不同的方式,去吸引观众的眼球。这天,他来到长安城的大街上,见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煞是热闹。有一个卖胡琴者,正在出售一把名贵的古琴,开价百万。一时吸引了无数观众,豪贵们争相传看,却无人能够识别琴的来历。正当大家围观欣赏、议论纷纷之际,陈子昂分众而出,潇洒地吩咐随从:以千万的价格买下此琴。众人大吃一惊,皆惊羡于陈子昂的豪爽阔气。有人问他为何以十倍之价收购古琴,陈子昂回答说,我善弹此琴。大家一致请求陈子昂现场表演一曲。陈子昂见众人兴致盎然,故意卖了个关子说,大家如有雅兴,明天请到宣阳里,我备好酒席,请大家欣赏琴曲。第二天,大家如期而至,果见陈子昂准备了宴席。等吃完酒席,陈子昂让人捧出古琴,然后亢声而言:我是蜀人陈子昂,有文章卷轴上百幅,可是碌碌无名,今初到京城,不为人知。请大家助而传名。琴乐之事,不过是贱工之役,上不了档次,大家何必倾兴于此。说完断然将琴砸碎,然后将文轴遍赠与会者。顿时满座皆惊,人们既讶异于如此自我推广的新颖方式,又惋惜那把价值千万的古琴。于是奔走相告,一日之内,陈子昂名动京华。
当然,陈子昂绝不只是靠哗众取宠来成就虚名,他腹有诗书,见识卓绝,二十四岁便进士及第,是典型的青年才俊。很快陈子昂被授予麟台正字之职,未几,他升任右拾遗,意气风发,满怀激情,屡屡放胆直谏,忤逆了不少权贵,特别是得罪了武三思等皇亲国戚。当时的皇帝武则天对他的才学倒是赞赏有加,并令云:地籍精华,文称伟耀。评价极高。有了武则天的揄扬,洛阳人们都争相购买陈子昂的诗文,一时名扬天下。“时洛中传写其书,市肆闾巷吟讽相属。乃至转相货鬻,飞驰远迩。”因为陈子昂才华横溢,见识超群,武则天先后数次亲自召见他,向他询问治国安邦之策,陈子昂每次都思路新颖,对答如流,特别是在建都洛阳,兴办名堂,重视礼乐,预防边患等方面,都提出了富有建设性的对策建议,为国家为朝廷贡献了许多政治智慧。虽然武则天多次召见陈子昂咨询国事政务,陈子昂也言词详尽急切,但最后武则天也多是听听而已,并未付诸实施。所以陈子昂虽有满身的政治才华,却始终未获重用,甚至一度因叛逆事件的株连而下狱,好在不久澄清事实官复原职。
公元698年,陈子昂因父亲老迈,上表请求辞官回家侍候,诏令戴职供养。不久,他父亲去世,陈子昂在坟墓旁边修建户室以守孝,常常放声痛哭,闻者无不落泪。县令段简贪婪凶残,听说他家很富裕,便想方设法陷害讹诈他,家属送给段简二十万缗钱。段简贪得无厌,认为所送钱财太少,把陈子昂抓去关进了监狱。在狱中,陈子昂给自己占了一卦,预知难以平安出狱。后果然屈死狱中,终年四十三岁。虽然陈子昂辞去了官职,但职级还在,区区一个县令本来没有资格也不够胆量陷害一个戴职官员,但段简是受了武则天的侄子、宰相武三思的指使行事的,陈子昂之厄也就在所难免了。祸源还是起自陈子昂任拾遗位时放胆直言,得罪了武三思。这跟他任侠使气的性格息息相关。与其说他是死于政治斗争,还不如说他是死于耿直的性格。
陈子昂不仅精通坟典史籍,尤善诗文。当初京兆司功王适见到他的诗文,大为惊叹:此子必为海内文宗。陈子昂之文名由是不胫而走。王适眼光确实独到,陈子昂后来成为诗文革新的有力推行者,正是他开启了盛唐一代大声镗鞳之音。《新唐书》赞曰:“唐兴,文章承徐、庾余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所论著,当世以为法。”唐建国之初,文人崇尚南朝绮丽绵软之风。此前,刘勰、锺嵘就曾反对南朝空洞华丽的诗风,大力标举“比兴”“风骨”的传统;初唐四杰也指责其“骨气都尽,刚健不闻”,并身体力行,当时诗风为之一变。陈子昂继承了他们的主张,更加坚决地推动诗风向雄浑刚健的道路上转变,并系统提出了诗歌革新理论。在《修竹篇序》中,陈子昂认为,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所以他主张恢复“建安风骨”和“正始之音”,提倡刚健慷慨之风,摒弃绮靡纤弱之习。其《感遇诗》三十八首正是居于此观念下的优秀诗集,壮阔大气,光英朗练,对盛唐诗坛李白杜甫等诗人影响甚巨。
陈子昂在散文创作方面也“以风雅革浮侈”,既保留了六朝文章文采遗风,又倡导先秦散文质朴畅达的特点,“文林大器,质匪雕刻,学术钩深,风鉴诣极”,可谓气象宏大内涵丰赡,开唐朝散文风气之先。为韩愈柳宗元领导的“古文运动”的全面展开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后人对陈子昂十分尊崇。杜甫《陈拾遗故宅》云:自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韩愈《荐士》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云: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刘克庄《后村诗话》赞:“唐初王、杨、沈、宋擅名,然不脱齐梁之体,独陈拾遗首倡高雅冲淡之音,一扫六代之纤弱,趋于黄初、建安矣。”胡应麟《诗薮·内编》赞:“唐初承袭梁、隋,陈子昂独开古雅之源,张子寿首创清淡之派。盛唐继起,孟浩然、王维、储光羲、常建、韦应物,本曲江之清淡,而益以风神者也;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颀、孟云卿,本子昂之古雅,而加以气骨者也。”锺惺、谭元春《唐诗归》赞:“唐至陈子昂,治觉诗中有一世界。无论一洗偏安之陋,并开创草昧之意亦无之矣。以至沈、宋、燕公、曲江诸家,所至不同,皆有一片广大清明气象,真正风雅。”大抵赞赏如此。
陈子昂的作品,今存诗127首,文110篇。最为著名的诗作除了那首《登幽州台歌》外,还有《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感遇》三十八首。陈子昂曾两次随军出征,熟悉边塞风光军营生活。所以边塞诗写得气韵灵动,格调雄强。公元686年,陈子昂随左补阙乔知之军出塞,到过西北居延海、张掖河一带。十年后,建安郡王武攸宜讨伐契丹时,特敕陈子昂为行军参谋,兼掌书记,但陈子昂屡次提出治军作战谋略,武攸宜皆不采纳,仅仅将他作为一般军曹使用。陈子昂深知难以为用,只能默然做些文字工作。行军之暇,登蓟北楼,居高望远,感慨赋诗。唐卢藏用《陈子昂别传》载:子昂体弱多疾,感激忠义,常欲奋身以答国士。自以官在近侍,又参预军谋,不可见危而惜身苟容。他日又进谏,言甚切至,建安谢绝之,乃署以军曹。子昂知不合,因箝默下列,但兼掌书记而已。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人莫不知也。这便是著名的《登幽州台歌》的创作背景。诗中旷古的寂寥,独行的苍凉,震撼心灵,直抵灵魂。引后世无数诗人同情共鸣。
《感遇》这一组诗为五言古诗,创作于陈子昂不同的人生阶段,是他一生感遇和思悟的艺术表达,其中有哲学思考,现实批判,人生体悟,深情抒怀。如《朝入云中郡》《朔风吹海树》写的是边塞风光和将士心境。《圣人不利己》《贵人难得意》对最高统治者予以了大胆讽刺。《兰若生春夏》《本为贵公子》是对自己有才不展心愿难遂的苦闷情怀的婉转抒发。《市人矜巧智》《玄天幽且默》则有着浓厚的退隐林泉旨在归去的佛老思想。总之,这组诗歌内容丰富,思想精深,情感真挚,语言流畅。唐皎然《诗式》云:“子昂《感遇》,其源出于阮公《咏怀》。”可见陈子昂《感遇》其源有自,而张九龄创作《感遇十二首》,李白创作《古风五十九首》,则是因为直接受到陈子昂《感遇》的影响。
《感遇》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有第二首《兰若生春夏》: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诗中秉承了楚辞中芳草美人的兴寄,感叹于年华飞逝,而功名不建的遭遇,抒发了有志难展的忧思和伤怀。
《感遇》第三十五首《本为贵公子》也富有特色: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
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这首诗是诗人随乔知之北征叛乱的突厥同罗、仆固时所作。诗人登高怀古,气势如虹,既表达了自己的报国之志,又为权贵们忘却了兵火战乱而愤怒担忧。全诗慷慨苍凉,悲壮雄浑,颇具盛唐气象。
边塞诗外,陈子昂的怀古诗和送别诗皆有可观,其中兴寄繁富,风骨凌凌。像《岘山怀古》《白帝城怀古》一发思古之幽情,多有所寄托。而《春夜别友人二首》其一则是送别诗中的典范: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
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
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
通篇都是依依惜别之情,真切而感人,一个侠骨柔情的诗人形象清晰可见。陈子昂的律诗较少,但《度荆门望楚》也很有特色,可与李白《度荆门送别》对照体味:
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
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
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
陈子昂的朋友卢藏用曾这样评价他:“子昂有天下大名而不以矜人,刚断强毅而未尝忤物,好施轻财而不求报。性不饮酒,至于契情会理,兀然而醉。工为文而不好作,其立言措意在王霸大略而已。时人不知之也。尤重交友之分,意气一合,虽白刃不可夺也。”也就是说陈子昂是个为人谦逊重情重义乐善好施的人,与人交一旦成为知己好友,可以为之两肋插刀。为文赋诗好谈王霸大略,心中始终装着家国天下。他虽少不读书,一旦感悟,用力甚专,数年便成雅士,学无不精,文无不美。然按其任侠使气之性,当志在治国安邦。否则,何来幽州城楼苍凉一叹。而终辱死于小人之手,不仅有志不获骋,竟不得善终,诚可叹也。也许正应了那句古话:古来材大,或难为用。象以有齿,卒焚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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