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23

作者: 莲生娘子 | 来源:发表于2018-10-23 16:45 被阅读117次

                    娘的城

        我是娘最小的孩子,也算是和娘共同生活时间最长的孩子,从我这一生来说,娘算是和我生活最久,我最为在乎、最为心疼的人了。有时静夜默思,娘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竟有那么多的不同。作为热爱文字的我来说,记录传达她的经历、感受,竟像是自己必须做的人生任务一样重要,但总是觉得自己不够资格,不够能力表达地准确和到位,也便偷懒延宕。直到那一年,娘走到生死边缘,我感到自己几乎已经要失去她了,不得不写点什么纪念她吧。

                                                                        (1)

        娘进了重症监护室,处在生死边缘。她身上插满管子,双手被绑在床边的栏杆上,胃管,尿管、氧气罩,以及手上的吊针包裹着全身,只有下肢能有活动的自由。喉管里的空气就像行进在密不透风的棉花套里,每呼吸一次就经历一次痛苦的挣扎,每呼吸一下,眼睛也要使尽力气睁大,仿佛能够给到一些力气撑开气管一样。各种痛苦和需求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只能用点头,摇头,或是眨眼及眼神来示意。她像条搁浅的鱼一样憋闷地极力瞪大眼睛,几天几夜在半梦半醒之间逡巡在阴阳两界。醒时,睁着眼睛,不能说话,便用没有完全绑紧的双手不断敲击着床边,钢制的床栏杆响亮地发出“铛铛”的声音,这声音随着她清醒或昏迷时断时续地响起。隔壁床上的病友被这痛苦的景象感染,甚至顾不得自己的病痛,一直关注着娘的动静,并在短暂的家属探视时,对我感叹道:老太太力气很大,一直不停地敲床。我歉然地说,抱歉啊,影响您休息了。病友道,我不是说这,我是说她生命力很顽强!我瞬间泪崩。泪崩的原因,也不是她说的那个意思,而是因为她不知道,其实娘敲床的意思是想放弃治疗,用很大的力气敲,是为了能留一口气回家去,好有时间请阿訇。只有二姐敢在探视时悄悄伏在娘耳边问她,妈,你是不是想说不想治了,想回家?娘停止了敲击,略停了两秒,眼里渗出泪水,肯定地点了下头,二姐出来重症监护室,没说什么。

        那时,娘已经在里边呆了20天,每天主治医生发出一纸病危通知书,家里几乎所有人都要放弃了。                                                          我惶惶不安地守在ICU门外,其实什么也做不了,面也见不到,心里只是揪着。就是防备着医生有什么消息时能第一时间找到我。斜依在长椅上,时不时地好像进入娘的世界,娘的,混乱了时空的,充满了幻像的世界。

      在ICU的白色床单上,娘做着长长的梦,没有边界和转承的情节,弥漫着黑白灰的色调,熟悉的人和场景恍恍惚惚地出画入画,老辈先人们的脸、她走过的那些白天和黑夜、她和孩子们流过的眼泪、每天凌晨西华门十字邮电大楼的大钟表沉稳的报时声。。。。。

        她在其中身轻如燕地游着。。。。。。

        三十年代末期,古城一条窄窄的巷子里。两边建筑都是具有北方特色的木椽头、单坡瓦房,一般人家是土坯墙,家境稍好的则青砖一砌到顶,有的人家有高高的门头,黑漆漆的对开大门,有的家甚至连大门都没有。平常人家和富贵人家参差交错,杂居一处。从巷口往深里望去,路不是笔直过去的,有点蜿蜒,很清静也很干净。每家一大早起来,都会从后院一直扫到前院,连带自家院子门口的人行道。各家女人扫地时遇到了就顺带唠几句家常,捎带着传播点八卦,就像当今的早新闻一样准时,她们有的给头上搭条头巾或手绢,有的则戴着民族特色的“固固”(回族妇女的头巾)。这里,整体给人一种缓慢、闲适的节奏,却很有秩序。及至门里,你会发现门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有活力,生活的节奏甚为紧凑。人情、礼仪、心机、爱情、亲情、大智慧、小聪明,散在院门里的每个角落,对抗、交织、冲撞、融合,粘稠又纠结。

        娘的城,有市中心矗立着的钟鼓楼,深灰色大城砖砌就的城墙,炎夏时节鼓楼门洞里爽人的穿堂风,大清早,胡辣汤造就的麻麻香香的舌尖,中午连汤带水大馅饺子的酸爽;宵夜,街头路灯下软糯麻香的粉蒸羊肉;还有那循着宣礼声逶迤走进礼拜大殿的穆斯林男子,是这四方城里沿袭几千年的活文物。

        520,是近些年现代时尚的日子,取其“我爱你”的谐音。但对古城西安来说,它还是解放日。1949年5月19日凌晨,解放军开始进攻国民党守军,到20日中午,解放军“一野”第六军攻占钟楼,迎来了千年古都的新世界。

      “枪声炮声响了一天一夜,我跟你大(父亲)不敢出门。后来安静了很久,到了天麻麻亮的时候,我壮着胆子出去。一开咱家院子大门,刚走两步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吓了我一大跳,一看,马路两边人行道上睡了一地的解放军,一排排整整齐齐地怀里抱着枪半躺半卧地睡得死沉死沉的,没有一点声音,看样子累得够呛。”听娘讲这段时,脑海里就浮现出《霓虹灯下的哨兵》里解放军在上海南京路露天过夜的镜头。

      文革十年的伤痛,也同样在古城和回民坊上留下不能磨灭的记忆。“那时候,红卫兵不定啥时把谁揪去批斗了,有个阿訇受不了了,回来就跳井了,有人用大刀片子逼着穆斯林吃大肉,有个人吃完受不了,回来就上吊了,人们整天提心吊胆地。”听着,心里一个地方沉沉地坠疼着。

        。。。。。。

        娘的城,是娘成长、生活的地方,是用青春和汗水建设过的地方。那些拓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大搪瓷缸子,或者烫金着“先进工作者”的荣誉证书上承载着她的青春和荣耀。

        娘的城,还是她用心血、岁月延续生命的家,儿女、丈夫、长辈都是她砥砺奉献的城民。

        娘是养女,养父母抱她回来养了没几年就开了怀,接连生养了好几个孩子,她以后受过的冷遇自不待言。养父母去世后,她担当了长姐如母的角色。之后,那些妹妹兄弟散落在古城各处,关系处得也都疙疙瘩瘩。有一个妹妹打小被人抱养后,再无音信。其中,大妹妹跟她最亲,是打心眼儿里心疼她思念她的人。这些人渐入老境后陆陆续续归真(去世),口化(归真)的消息隔三差五地传来,每逢此时,娘会沉默很久,面色沉静,并没有多少特别的表情。唯独大妹妹的离开,让她久久垂泪,不断叨念着说,一直说要见面却没见成,这成了娘的心头之痛。(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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