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千个人眼里,就可能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大爆炸以后,我时常想要写点儿东西。可多次提起笔又放下,最终还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期间,很多老工友都曾问过我:
“老李,小说写得怎么样啦?”
我会说:“还好还好。”
“什么时候写完?”
我说:“快了,就快完成了。”
其实我几乎什么也没写。
原本以为,写关于工厂爆炸的事情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只需写出我经历的和我看到的情况即可。而且我写的这本书一定会大受欢迎,甚至成为一本名著!因为它讲述的是有关打工仔的故事,而我国有上亿的打工仔。
可现实却把我的脸打得啪啪响。
爆炸发生后,我和潘大美从惊恐中慢慢缓过神来。我强烈感到自己需要做点儿什么,表达点儿什么,以此证明自己曾来到世间走一遭。于是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桌上摆的是从房东闺女那儿窃取来的硬皮本子和中性笔。
一个月过去了,写出了如下几个句子:
潘大美从罹难者名单里查到了她好闺蜜的名字,嘤嘤哭泣了一会儿,现已出门买菜。
我从厂区开回了我的摩托车,故地重游,感觉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
老刘死了,欠他的五十块钱没机会还给他了。
END
那时我才发现,关于大爆炸,我的肚子里实在没多少话好讲——横竖不够写一本书。
赫塔·米勒曾说:有些话你说不出来,却可以用笔写出来。
而我是既说不出来,也写不出来。
潘大美见我如此憋屈又迷惘,就热心地给我出主意——尽管她自己也憋屈迷惘——去找那些幸存的工友,联系他们,找到他们。就像那些撰稿人要写一篇文章的时候总会去采访一些人,收集写作素材。难以想象这个主意竟然是出自潘大美的脑袋!我大受鼓舞,抓紧时间联系那些失散的各奔东西的工友,询问他们什么时候有空,以便前去拜访。
那些工友大多情绪不高,对我提出的拜访爱搭不理。见面以后,总是显得焦躁和不自在,也不愿多谈关于爆炸的事情,好像总是迫不及待地希望我们尽快离开。如此三番五次之后,我们便打消了拜访工友的想法。
尽管人们全都选择回避那次事故,我却不知道究竟有几个人真的能当它没发生过。就拿我自己来说,虽然因为个人私事而错过了大爆炸,没有在爆炸发生时身处现场,可我总是在想——
假如当时我在场,那会是怎样的结果?我也是重伤入院?是不是也被烧得面目全非?或者已经一命呜呼?
虽然我很明白,这种空想显得矫情,而且等于自寻烦恼,可它却时不时的冒出来困扰着我,拉扯着我,非要我为此事做点儿什么。毕竟,在我离开工厂不到3个小时后,一场爆炸夺走了八十多条人命,还有上百人受伤住院。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我上的是夜班,却发着高烧,烧得头昏眼花,趴在机台上虽醒犹睡,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一切都好似彻底蒸发前的水蒸气。
领班走过来问怎么回事,能不能坚持到下班。潘大美摸了摸我的脑门,“他太烫了!让他先回去吧。”
领班授意我回去休息,等天亮了就去看医生。潘大美觉得不放心,要求陪着我回去,领班不同意。印象中这两人还争吵了几句,引得其他工友频频观望。我想去停车棚开我的摩托车,潘大美不同意,她用自己的小电动车载我回到出租屋,给我找出退烧药和消炎药,九阳牌电茶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我侧卧在吱呀作响的小破床上,蜷缩着四肢,腰弓得像只虾米。寒冷异常却又不停出汗,被单湿了,头发也湿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从沉睡中醒来,感觉自己缓了过来。潘大美出外买了小米南瓜粥和煎饺,我一边吃着,一边看她用抹布不紧不慢地擦拭写字桌,把空烟壳易拉罐等物丢进垃圾袋。
“别拾掇了,”我说,“你也先来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房门“砰”的一声被打开,房东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不好了不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我说:“你神经啊?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莽撞。”
“你们厂车间大爆炸,死了很多很多人呐正往外抬呢!真是造孽啊……多亏你们没上班,唉?你们辞工啦?”
潘大美手里的小花碗“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心思找新工作,并且感到荒诞、戏谑、以及死里逃生后的空虚。潘大美带我下过几次馆子,说是为了感谢我对她的救命之恩。
那段时间,我们活脱脱像是老夫老妻的退休两口子。每天出门散步买菜,吃完饭我就一边抽烟一边用洒水壶给花盆浇水,而潘大美则一边倒腾十字绣一边用电脑看连续剧,时不时的还会对我嚷一句:
蓝雪花不用勤浇水!你会把它们浇死的!
直到大爆炸对我们的影响逐渐减弱,潘大美在找工作之初说了一句话:
我这辈子再也不进工厂打工了!
潘大美说到做到,她在一家奶茶店找了份工作。
而我却依然迷迷糊糊,不想上班。
有时觉得自己相当脆弱,甚至不如一个女人。为什么就不能把爆炸的事情抛诸脑后,重新找个工厂忙碌起来呢?
这段时间我把自己孤立,生平第一次开始考虑一些虚无缥缈却又至关重要的东西,一些只有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哲学家才会考虑的问题。比如:
人为什么活着?
我人生的目标是什么?
我喜欢什么?我讨厌什么?
……
这种孤立不仅仅是思想上的,也是形体上的。大部分时候我都闭门不出,偶尔接到苏北老家父母或妹妹的电话,询问我的恋爱情况以及工作情况。这些电话让我迷惘,因为不管是爱情还是工作,我都无法给出确切答案。
感情上,那个让我想要追求的并与之共度余生的姑娘始终没有出现。
工作上,我已经是个无业游民。
偶尔也会接到干妈或者她女儿小静打来的电话,她们都是我乐于听到的声音,因为有时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对你反而没有过多要求。
手机之于我,更像是为了满足别人的需求而购置的物品——只是用来听电话,极少有往外打电话的时候。
但是我的姐姐要求每周末给她打一次电话,这样要求我的人也有过那么几个,能让我照着做的,只有我姐。
生活中会接触到的人,只有房东以及跟我合租房子的室友潘大美。
房东自用的房子在我们楼下一层,他是个百无聊赖的中年男人,独自抚养一个闺女。老婆在数年以前跟一个安徽人跑了,起初电话还打得通,房东会和她在电话中争吵,再后来,女人就换了号码,杳无音讯。
有时房东会上来喊我去楼下跟他下棋,我对下棋全然没有兴趣,大多时候选择拒绝。拒绝了也没关系,他只是想找个人闲扯打发时间。
“我家这死丫头真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
“怎么啦?”
“都已经上初一了,还是稀里糊涂的!前两天刚给她买的本子和笔,又给弄丢了!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潘大美总是在午饭时间来电话,问我有没有出门去餐馆吃饭。有时我没去,但还是告诉她我去过了,以免她担心。
晚上下了班,她总是提一个大保温瓶回来,把热乎乎的奶茶倒进我的太空杯里。
“在奶茶店上班呀,就这点好处,奶茶可劲儿喝!管够!”
在奶茶店工作的人的确可以随便喝,但是把奶茶带离店铺给别人喝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潘大美在大大咧咧之余又显得有点儿鬼鬼祟祟,她说店铺里的几个姑娘都会往家带,所以谁也不会举报谁。
我看着堆砌在杯底的一颗颗珍珠,心想或许跟潘大美这样的姑娘谈恋爱是件简单而美好的事情,她不会嫌弃我是个懒洋洋没上进心的家伙,不会嫌弃我是个矫情的事儿爷,不会要求我名下有套房子和小汽车等等。
仅仅是从工作的地方偷出一壶奶茶,她就能咧开嘴傻乐呵半天。
有时她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她?
房东也偶尔提起此事,问我为什么不喜欢潘大美。这又是一个让我迷惘的问题,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该如何体面且委婉地拒绝一个好姑娘,同时又不伤及她的自尊心。
“是不是因为我胖?”她会两手掐掐自己的腰问我。
“你不胖,你只是有点儿婴儿肥。”
“那就是胖的意思,我知道你喜欢骨感的那种!”
“……”
来到世间27年,还是不懂得男欢女爱的门道。有时候试图向他们阐述我对择偶的想法,但也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够听明白:
尼康相机设计经典、镜头通透、对焦迅速、键位合理,真的是很不错!但我还是可能转而购买佳能牌相机。
“我说的是谈恋爱,你怎么扯到照相机上去了?”
或许择偶也是这样,有个姑娘人品秉性很好,长得也不丑,但你就是无法说服自己与之谈情说爱。
有时房东会贱兮兮地问我有没有碰过潘大美。
“我当然碰过她。”
“别装傻,我说的是干那事。”
“你疯啦?”我说,“既然没打算跟人家恋爱成家,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情!”
房东认为我是假清高,他说以前他们家的租客也有过男女合租一套房的情况,起初双方也不认识,时间久了就搞到一块儿去了。
“我跟那些人不一样,”我说,“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不自爱的女人,寻欢作乐的那种,也许你真的会跟她胡搞瞎搞,并且毫无心理负担,反正谁也没打算对谁负责。在当下,这种事并不少见。但是对于一个真心待你的姑娘,而你却利用了她的感情,只为了得到她的身体!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试问什么样的家伙才能干出这种事来?”
房东悻悻地揉了揉鼻子,“我也没说让你利用她的感情嘛,就是想说,人生苦短,要珍惜眼前人。”
我说是啊,人生苦短,而且说不定哪天一场大爆炸就把小命夺走了,像是从没来过这个世界。
“你还想着那件事啊!?”
入冬之后,在写作上一直没什么收获。只要有一个句子不满意,很可能就会撕下整张纸,然后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很神奇的一点是——本来你挺满意的一个句子,过几天再看的时候,突然又觉得不满意!
我不禁感叹:难怪世上的作家那么少!
本来我的抽屉里有三个本子,如今撕得只剩下一本了,保留的文字少得可怜。
就在我写这本名著遇上瓶颈的时候,接到了堂哥的电话,这两年他一直随老家的建筑工们在昆山盖楼房。
“我突然想到你说过你们厂是做汽车金属配件的,我这心啊立马纠了一下!那个爆炸的中荣不会就是你们厂吧?”
“放心吧大哥,我不是那个厂的。”
堂哥的电话让我有了一个想法——离开这个地方,到玉山城南重新开始。没有潘大美照看着我,没有房东拿我当自己人,也不会再不由自主地晃悠到爆炸厂区附近徘徊。
或许我就可以写出点儿东西来!
这个决定让房东吃惊,更是让潘大美生气,虽然她尽量不形于色,但我知道她很生气。于是假惺惺地安慰她,表示以后会经常回来看她。
离开后的一年里,我只回去见过一次潘大美,而且去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向房东借一个逆变式电焊机。
蝶湖湾小区可以说是个高档住宅小区,绿化面积大,景观雅致,每栋楼都有名牌双电梯。与我之前租住的那些老掉牙的破败小区可谓是天壤之别。
12楼的这套合租公寓的房东身形高大,面容冷峻,长得极像奥斯卡·辛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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