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父亲以前的母亲,是在上个月回家时,和母亲聊到凌晨三点才立体化的形象。换来的是母亲第二天睡了一整天还是觉得精神不振。
那时,这还是一个资源匮乏的北方小村庄,天很蓝而水很清,是今天无法想象的真正意义的环境优美。这地方贫穷,所以这里的人们吃苦又耐劳,起早贪黑不在话下;这地方传统,所以这里的人淳朴又隐忍,吃亏遭罪不以为意。这地方闭塞,所以这里的人虚荣又武断,家长里短铺天盖地。
生于斯又长于斯,我在混沌无知中接受了这个小村庄赋予我的不可选择的优点或缺点。这里的人们会相互关心却不会相互沟通,所以关于以前的故事,还是上次回家心有所动,晚上跟母亲聊起来才有所知晓的。
母亲那一辈还是兄弟姐妹四五个的时代。一部分人因为要生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肆无忌惮、不计数量地生养,一部分人则是顺应自然怀了就生,最终的家庭地位却是没有什么变化的,就像字帖上“男女平等”的反义词那样——“男尊女卑”。而这直接影响到了我们这一代,直到今天也并未完全根除。
听着母亲的故事,我开玩笑说:“妈妈,以前你可是名副其实的白富美呢!”
母亲笑笑,那笑容浮现在已经因为长年劳作而被晒得黝黑的脸庞,流淌在阅尽沧桑和苦难的眼眸,融化在镌刻岁月印记的鱼尾纹中。
说母亲是富家女可真不为过。母亲上小学那会儿的生活,的确算得上那个年代的锦衣玉食。外公是真正的西北大汉形象。开了养鸡场又饲养十几头猪。养鸡是为卖鸡蛋,养猪则是留着在年关的时候把那肥肥胖胖的猪赶到院子里,刮洗干净,按斤卖肉的。在这样的生活模式中,外公养活着一大家子。虽然人口繁多,生活却依然富余。当同村的孩子间隔着吃玉米馍和白面馍的时候,母亲已经可以很大方地把自己每天吃的白面馍与小伙伴分享了;当同村的孩子穿着补丁满身、衣料不一的衣衫的时候,母亲一身合体漂亮的的确良衣服足矣使她显得出众无比。善良友好的母亲并不骄纵任性,家庭富有却依然谦逊异常,头脑聪慧而成绩优异,过着无可挑剔的生活。
变故发生在母亲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的村庄多少有些“外出不闭门”的味道,自然小朋友都是走街串巷厮闹在一起的。一个平常的午后,母亲去村里的一个小朋友家里玩耍。小朋友家人因为不同的原因陆续外出后,只留下她们两个人。少了管束,她们两个极尽孩子的天性,玩儿得忘乎所以。晚饭时才依依分别。
就在母亲回家在晚饭中还回味着下午的自由欢快时,小朋友的妈妈带着啜泣的孩子来到母亲的家里兴师问罪,一口咬定自己家里放在电视机上的钱被母亲偷走了。母亲小小年纪当然不懂什么“百口莫辩”或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类表达委屈的话语,但当时的情形显而易见。一向粗线条的外公自然认为这是莫大的耻辱——偷,或者不偷——成为“疑犯”就已经罪不可恕。因此,自然当着这个怀疑者的面毫不客气地用自己能想到的最具有攻击性的话语怒斥了这个被怀疑者,并客客气气地如数赔偿了“被偷的钱”。那时的母亲只是委屈,并没有什么改变自己境遇的可操作的办法,不知争辩,不知改变,只能流泪。彻夜流泪之后,母亲宣布自己不再踏进小朋友家里半步,也不会再进学校的大门。外公的愤怒自然无法遏制,打骂一个月无效之后,只好在叹息和愤怒的情绪中对母亲的固执不了了之。
有些苦难就是命运使然吧,这样一个憋屈的意外断送母亲优秀学业的原因恰是那位小朋友的妈妈正是当时母亲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继续读书,命运自然不同,不是大富大贵大概也不是后来那样艰苦吧。后来路遇那位给母亲冤屈甚至苦难的老师时,母亲曾指给我看过,只是一个已经走路颤巍巍的老婆婆了,这样的孱弱的躯体中我甚至无法分化出当年那个武断残忍又凶神恶煞的年轻的老师(姑且称那形象为老师吧)。
母亲仍然上前和她打了招呼,嘘寒问暖。虽说把母亲后来的不幸归咎于她,实在是也委屈了她,但她曾经那样伤害一个孩子的心灵和未来,说可恶万分也不为过吧。
我问母亲,为什么还可以对她那么客气。母亲笑笑,又是一个写着沧桑和单纯的微笑,她轻轻地说:“你看她都那么老了。不是妈诅咒老人,还能见她几回呢。比起在别人心里留下愤怒冷淡的形象,微笑友善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果想到死亡,还有什么不可被原谅的呢。”
我又问:“那么事实到底是怎样的呢,难道一直到今天依然被误解吗?”
母亲说:“第二天他们就发现钱只是被家里的老人放在别的地方了,老人当时也急着生气,就没顾得上真相。”
“没有道歉吗?”
“哪有大人跟小孩道歉的事。”
我哭笑不得,再问母亲:“以前学习成绩那么优秀,是否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母亲笑笑,说:“有什么好后悔的。”
一个无法准确诠释的微笑,用自己的命运的改写去恨一个人,或者不是恨,是自证,有点“以未来明志”的自证。总觉得赌上自己的人生,是莫大的损失。但对母亲来说,有一种生命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安身立命的接纳感,不会因为觉得意外得不公正而哭天抢地,只是在现有的环境中尽力而为。
辍学的母亲就帮着卖鸡蛋又卖猪肉的外公记账,也是个像模像样的小帮手。上学之余也是要干各种家务的,现在和学校绝缘自然更要和家务朝夕为伴了。
晚上固定时间帮外公算账,算数这样好不上学可真是可惜啊。早上六点起床在坟地割猪草。“无知者无畏”大概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吧,竟然也不在意神与鬼,只想着哪里的草长得丰茂,就用哪里的草喂肥自家的猪。回到家又为弟弟妹妹做早饭,送完他们上学,又去家附近的河里洗全家的衣服,衣服多了洗完回家晚了还会被外婆痛骂。这么勤快的孩子这个时代想都不敢想啊,那个时候这样的孩子还会面对不满与责骂,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而“时代比时代,已经毁灭的该持续,正在持续的真该毁灭”啊。夏天是在灼热的太阳的曝晒下、在昏昏欲睡中费力洗着那个年代沾满灰尘和鸡粪猪粪的衣服,冬天则是在冰冷的河水中伸进自己通红的小手,洗着渗着猪油的笨重的军大衣。这样提着一箩筐由肮脏变得洁净的衣服,迎接自己的不是父母的赞许,甚至不是一个“辛苦了”的眼神,亦不是一碗可以解渴的水,而是“回来这么晚,是不是又在河里贪玩了,怎么打骂都不长记性,整天就知道玩,书也不读,长大有什么用”的愤怒和怨气。
人的韧性总是不可估量的,虽然今天听着母亲平静的讲述,我会不由自主地情绪起伏,但母亲始终是平静的,大概不管环境多么不可理喻,人切身处于自己要面对的环境的时候,总是有生存下来的办法的吧。
在今天我们看来无法接受的环境中,母亲像大地不加选择地接纳所有的污秽和美好一样,接纳生活带给她的一切幸运与一切不幸。
所谓幸运,就是偶尔干完家务的时候,趁着上学的小朋友放学的时间,去偷一串邻居家的葡萄一起享受其美味,不是为了吃,只是孩子的顽皮,就算被发现了也只是被笑着骂骂“你们这些小调皮鬼哟,真是可怜了我的好葡萄”;是在收完小麦之后的农场下完一场雨后,去捡拾那些被雨水泡胀的被遗落的麦粒,捡起乡下遍地的柴火生活烤了吃;是在家里偷偷用白纸包一包白糖,放进白酒那深深的瓶盖中,瓶盖上套着细铁丝,细铁丝上垫着隔热的纸,握着细铁丝杆在火上将白糖烤化,倒在白纸上,然后等变得金黄的糖液再次凝固,一点一点很珍惜地舔着吃;是在玉米地里施肥的时候,给总是欺负小孩的那家人的玉米茎正中偷偷灌一勺化肥,据说是可以烧死那株玉米的,可怜的是玉米,但恶棍还是少吃了一个香香的玉米呀,那时的母亲这样认为。
所谓不幸,就不是这样简单的一个瞬间,没有终止,只是中止。酝酿了一段时间,就向母亲发起了进攻。
不念书了的女儿的命运似乎就是早早出嫁。“养来养去还是别人家的”——这是人们普遍的看法,大唐杨贵妃刮起的那阵天下父母“不重生男重生女”的风还没吹起就已消散。说起出嫁经历,才更体现出这世上因因果果荒谬性的一面。
那年代,也会有私下约会彼此好感的自由之爱,可惜母亲没福气品尝这种甜蜜。是由媒婆登门介绍的。
见面是在母亲的邻居家,对方瘦小不堪,眼神却凶残。
“第一眼时内心是一震。”母亲如是说。
“而不是一缕柔情。”我笑着讲。
分不清是恐惧还是不适,但肯定不是娇羞。总之是非常不愉快,这样的第一印象自然没有下文。谁知对方却缠上母亲,又不知怎的打听到母亲小时候的冤屈事件,对媒婆叽叽歪歪“给他介绍的女子手脚不干净”。好像毁了母亲的名誉,别无选择的母亲就会嫁给他。说起来是好像,其实却无奈地成了事实。
恶行总比善行传播得快,媒婆哪里还会查跟究底,自然也在茶余饭后满眼恨意地将这个给她带来耻辱的女子的丑闻添盐加醋地在“媒婆圈”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又一遍,比说媒还耐心。
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会成真,唾沫星子却的确在淹溺毫无反抗能力的母亲。好一个富有“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之风的村庄,当“所视”、“所指”的全是假象的时候,又有谁会在乎受害者的感受,即使真相大白,也不会有人为自己的误解和伤害付出任何代价,仿佛是受害人让他误解的,而不是他误解了受害人,他倒像受了欺骗似得可惜了自己的“所视”、“所指”。
“到了出嫁的年纪总是要嫁的,你不嫁旁人会说你可能身体有问题,再不就是脑筋有问题。”好心人劝解母亲,好心人真是好心呐!
被流言蜚语攻击得还少吗,伤口太多的时候,再多一个是没所谓的。
说是这样说,当那个相亲对象再站出来声称自己愿意娶母亲时,旁的人都用仰视“施舍者”、“恩赐者”的眼光看待他,当然说他是疯子的人也不少。
母亲这方面,不能不嫁也不能嫁,最终还是在议论纷纷中走向了婚姻因为实在无路可走。没经历爱情的母亲走进了爱情的坟墓。幸运的是,时间一久,人们忙着去议论新鲜的发生的“张家长”与“李家短”,没人再提起那旧事。
男人呢,瘦弱,所以农活技巧空白,好吃懒做,脾气却暴躁异常,对母亲吆五喝六习以为常,仿佛他愿意娶母亲,母亲就该对他惟命是从、献上膝盖。这种情况,不用想也知道田里、家里自然事无巨细全靠母亲。凄惨的是那一大家子兄弟五个,穷得摇头叹息都嫌累。母亲那时的生活信条就是“既来之,则安之”吧,哪怕过这样的苦日子,也比在“嫁不出去”的流言蜚语中有口难辩更觉心里舒坦些吧。
就在母亲为了一份简单安稳的日子而不断努力的时候,上帝(如果存在的话),也或者是别的什么真主,似乎被母亲的隐忍坚强感动,赐给了她一个可爱无比的女儿。女儿简直成了母亲好好活下去的新的动力。
谁知“树欲静风不止”,有些苦难的发生,真是毫无道理又无可奈何。如果非要找个理由,那就只能是为了走到幸福的旁边,幸福此刻还在远方,只能靠自己的忍耐和刚毅在苦难的泥淖中一步一步往前挪,即使举步维艰也坚定前行。这前行过程中的痛苦,是只有自己才可以知道的。
身处苦难中也不敢奢望什么幸福,不过要求健康温饱罢了,这原本最基本的生存状态在噩运要降临的时刻亦成了不折不扣的奢望。
生活的下坡路首先体现在男人身上。赌博成瘾卷走家里的一切,据说和相识的女人跑了,也真是出息。跑了倒也省事,谁知家里的公婆却认定是母亲逼走了男人,每天只用恶毒的语言辱骂,无法想象生活还有更糟糕的状况时,更糟糕的状况发生在孩子三岁时了。
孩子在家里睡觉,母亲去对面磨面。本来磨面这事儿不用那么紧迫,无论如何把三岁的女儿放在家里睡觉总是不放心的。但因为村里磨面的人家里有人住院要去医院,在村里喇叭做了提醒,今天再磨一整天的面,之后关门一个月去医院照顾老人。家里的面瓮已经见底,村里排队磨面的人又很多,此时不去恐怕真有断面的危险。孩子恰好睡着着的,母亲想着磨面就在对面,等会儿自己要做的事情就是筛面,筛面的位置正对着门口,孩子即使起来要找也看得见,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在地上铺了厚厚的毯子,轻轻把孩子从炕上挪到毛毯上,盖好被子出门。这样就不用担心摔着啦,母亲稍感安心。
“即使起来要找我,出了院子就能看到的。”母亲这样叙述。
来到对面,架子车整整齐齐排着队,主人都去远处坐着闲聊,因为这磨面机的声音实在大得惊人,近了是听不见讲话声音的。
离磨面机的距离终于越来越近。终于,母亲倒进自己拉来小麦,机器开始启动。都是噪音,磨自家面的时候那声音就不会那么讨厌了。但母亲不知道,磨面机的声音后来成为她最不敢听、最痛恨的声音。虽然要避免悲剧的可能性有无数,比如磨面机的声音,比如自己本人,自己不可能都一一为恨,但她的确不敢再听磨面机的声音。
在那规律地嘶吼声中,想象自己的小麦被磨成细细的白面的时候,母亲自然对后来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到了筛面的时候,拿起筛子摇起来。当然不放心孩子,时不时要抬起头看一眼。果然看着看着,视野由空白就变成了一个小人,看神情站在院子正哇啦哇啦大哭呢,嘴里应该还在大声呼喊。筛面离不了人,母亲换成一个手筛面,一个手伸出来使劲摇摆着,并大声呼喊着,声音尽管完全淹没在磨面机的嘶吼中,母亲还是用尽气力呼喊,孩子边哭边走,大概无意间看见了母亲,不再无意识地乱绕,朝着母亲的方向,迈着自己的小脚,步步向前。母亲松口气换回双手筛面。筛两下抬头看一眼,孩子正乖乖往自己这边走呢。筛两下,再看一眼,孩子离自己又近了一点呢。筛两下,再看一眼,孩子还迈着和先前一样急切的步子,离自己又近了一点,都快要走过马路了,只是这时视野里的东西在母亲的头顶打了一个响雷,母亲怎么也没料到一向没什么人的马路上这会儿却来了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马车,孩子定定地站在马路中央,不知道她在好奇马的长相,还是恐惧磨面机的嘶吼,还是走累了埋怨妈妈不过来抱起她,让她走那么远的路,她没有再往前走,母亲撂下筛子就往门口冲,孩子站在那里,马车却没有丝毫要停留的意思,母亲急得发抖,心冲到孩子旁边,腿却不听使唤,走得歪歪斜斜,左脚可以绊倒右脚,一会儿喊着孩子快跑,一会儿喊着马车停下,可惜她用心和肺发出的声音全都淹没在磨面机机械不变的噪音中,她多希望那声音能突然停止,她多希望马车不再向前,她多希望孩子能开始走动,她多希望她的声音能传给马车车夫或者她的孩子,她多希望自己紧紧抱起孩子,她多希望有人看见马路上的情况救下她的孩子,她多希望站在那里的是她自己……
马车上的人像瞎了一样以恒定的速度向前走,孩子像原来一样站在那儿,磨面机的声音孩子继续,她嘶吼着,追赶者,眼看着要到了,眼看着马逼近孩子,那一瞬间她觉得马车是会从孩子旁边经过不会伤到孩子的。一瞬间毕竟只是一瞬间,四匹马在孩子站着的位置略微拉开了间距越过了孩子,车轱辘和上一圈一样在马的拉动下旋转着,孩子渐渐倒下了,马儿还在前行,轮子还在前行,母亲就看着这一幕,一直看着,到自己老了依然清晰真切地看着。
失去一切的母亲自然没法继续在那个地方生存,离开家里去省城打工,然后,嫁给了父亲,回村里定居。
母亲说:“人生下来什么都没有的,要自己积累,才能有所交换。前半生的苦难攒够了,才有东西在后半生和上帝交换幸福。攒的苦难越多,换得的幸福自然也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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