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梦了。醒来之后耳边犹有呼呼的风声。于是我出门,向异梦馆走去。
最近几天东京的天气非常好。柔顺的空气像一片轻软的羽毛,反射着阳光。
今天异梦馆的入口又变了,我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对地方——一家书店的二楼。一位长得有点像大江健三郎的老大爷默不作声地推开一扇书架,示意我进到里面去。
店里的格局没变。温度比外面略略高一点,有点初夏的味道——进到里面一分钟之后我才发觉这夏天的感觉从何而来——头顶的大吊扇开着,呼呼转个不停。一共有三只吊扇,而最左面那一只,不知为何没有扇叶仅剩光溜溜的一个脑袋,也在卖力地旋转着,看起来有点可笑。
店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位顾客。我只能看见一个瘦削的背影——一个穿着粉色蓬蓬裙的女孩子。我领了一张号牌,随即被引到3号柜台前面。
巧了,我想。前一个梦的记梦员好像就是3号。
不过今天3号柜台里坐着的不是3号记梦员。“我是28号。”他自我介绍说。那是一个眉毛很浓的男子。没什么表情。
“准备好了,您可以开始了。”和3号一样,他的手也如远山一般干燥和稳定,笔尖悬停在纸面上,一动不动。
我开始说了。
这是一个很短的梦。我和父亲出去郊游——是去郊游的路上还是郊游的归途,并不记得很清楚,总之是在轻轨车站附近发生的事情。
父子俩把两辆款式很相近的山地车停放在高架桥下面的存车处,向一个公园走去。
说是公园,只因为看见那个方向有满眼的绿色,以及一道铁围栏。如果没有东西围着,公园还是不是公园?大概那只是野地吧。有一个圈儿,便有了责任范围,有了责任人,会有公园管理者,会有人想要进来,或者出去。有了出入和流动,便有了利益。
我们走到那道围栏的近前:没有看到任何标牌和提示。我们不知道该从哪里进去,因为看不见门。于是我们开始沿着围栏向前走。绿油油的草坡在我们右手的栅栏里边延展开来。——顺带说一句,其实围栏的左面,也就是我们走着的地方也一样是绿草遍地的,可是为什么我们看见围栏,直觉便引领我们想要“到那一边去”呢?说到底,如果围栏在这草原上无边无际地伸展开,那么哪一边是“里”,哪一边又是“外”呢?——梦着这些的时候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醒来反倒把我给绕糊涂了。
幸好,走了不多久,围栏上便出现了一个缺口:一道门。这是一个铁艺拉花的拱门,没有门扇,可以长驱直入。门口也没有卖票的小亭子。我和父亲狐疑地对视片刻,迈过大门。
迈过大门的一瞬,眼前的春意盎然的景色忽然凋落。山花飘零,空余枯枝,草色昏黄,天空变成铁灰色。气温陡降,我的脑袋不禁向领内缩了缩。
大门的这一边是另一个世界吗?那么为什么,在那一边看起来又如此美好?父亲默默向前走了几步,走到雪地里。他蹲下身来,指给我看一条铁轨的遗迹。这条铁轨几乎被淹没在残雪和灰土中,但仍然清晰可辨。它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向哪里去。如果我把手展开,端平,那么它便可以顺着我的视线,从右手无名指,蜿蜒到我左手的中指方向。
这时候父亲说:铁轨的那边,是俄罗斯。
为什么是俄罗斯呢?那边是俄罗斯,那这边是哪里?我想问,可是已经醒了。梦外面的我,不知道梦里的父亲有没有回答我。
说完了。我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28号刷刷点点,笔不停书地写完最后几行字。于此同时我听见旁边有拉动椅子的声音——大概那个女孩子要离开了——我转头去看,想看看她的面容,可是她已经走到门口,我依旧只看见她的背影。
“记完了。您还有什么补充么?”28号低眉顺眼地说。
没有了。我说。其实心里有点失望。为什么他不问问题呢?
“这是您在我们这里存下的第九个梦。”他说。一面说,一面把写满铅笔字的三大张稿纸折叠,放进一个浅蓝色信封。“欢迎再次光临。”
我说,这是第八个梦吧?
“您的第八个梦已经整个卖给我们了——所以您不记得了。”他笑一笑,把信封放进抽屉。
我起身告辞。当外面的阳光照进店里的时候,我相信自己听见了《红军不怕远征难》的调子,低低地唱着,不减激昂和慷慨。
店门把手上,还留着刚才那个女孩的体温。
——2008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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