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头从九里弯村来到了这个城市蹬黄包车已经有半年了。说起黄包车,当然已经不是骆驼祥子拉的两轮人力车了。时代在前进,黄包车改头换面成三轮脚踏车。但车夫还是得一脚一脚地踩。
木头是晚上出车,车是土根大哥的,白天归土根跑。他感谢土根给他这个机会。因为这是一条不错的生路。也有人喜欢说它是一门生意,那么木头岂不是堂堂的生意人了?
半年前,他来到这个城市,左手拎着小包,右手拎着大包,
这就是他全部的依靠。木头坐了大半天的汽车才到这个城市。一下车,他就像没了方向盘的汽车头,不知往哪里去。立在汽车站门口,如四周矗立的高楼大厦。
还好,让木头碰上了土根,一个蹬黄包车的人。土根本来是骑着车过来问木头要不要黄包车的。结果木头不知所措的样子让土根一眼就瞧出是个头一回出门的乡巴佬。
土根主动说把晚上的拉车机会让给木头,说他已经吃不消白天晚上折腾了。木头是个适合拉车的人,他放心。土根还说,其实晚上的生意有时比白天好,能赚个四十、五十。只要吃得消,白天还可另寻些活干。
土根说话的时候就露四颗硕大的银牙,上下各两颗。木头一开始还不敢答应下来。土根又说,现在城里下岗工人一大片还愁没饭吃呢。说完就笑,四颗银牙仿佛在说,天下掉下个林妹妹,你木头却愣着不知道去捡。木头看着四颗银牙像四把雪亮的锋利的屠刀。木头答应下来。
当天晚上木头就被安排在土根家的楼梯间住。这是一个不规则的空间,一抬头就能看见一步一步往上走的阶梯。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月租费是每月88元。这个又吉利又精确的数目是土根的女人说的。一个散乱着头发,脖子像饭桶腰如水缸的女人。
土根说另外还得交313元,包括交通管理费,车租金,修理费,水电费。木头有些始料不及,可想想都是理所当然的。
木头很满意,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有了自己的住处。当晚他就像一头睡死的猪,一觉醒来,太阳老高。
木头来到这个城市打工,对他的村子九里弯来说,是紧接着四毛婚礼之后女人们口里嚼得火热的新闻。而且已经有人把两件事紧凑得天衣无缝。四毛喜气洋洋结了婚,木头就坐不住了,逢人就说要上城打工赚钱。大家心里都清楚,木头再木讷,受不了眼看着白胖胖的女人被四毛揉上床去。只要那天木头抢了先,那外地女人就能躺在木头的床上去。只要木头抢了先,木头会弄不到几千块钱,遇上这等好事,东拼拼西凑凑,村里的人谁不愿成全了木头。再说木头就是人木点,别的没什么,总比四毛强。有人担心,木头会不会疯了?有人说,去去去!别乱说,木头只是木点,别的没什么。
总之,村里的女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特别是在木头身上。
可木头一离开村子,新闻便很快死去。见不到木头,谁也不会提到他,除了木头的老爹阿五。
木头来到这座城市一路顺风,又很顺利地找到了活干。而且还有了稳当的住处。
第二天木头趁土根回家人吃午饭,在院子里停着车,就在院子里试了试车。土根也过来指导,木头是个天生的车把势。不到半个钟头,基本掌握各项要领。黄包车与木头咯吱哟咯吱哟地磨合着,很默契。
土根最后交代,千万别闯红灯,否则被交警捉住,就要扣你的车。木头点点头记住了。
下午五点,钟楼的大钟“铛铛铛!铛铛!”敲了五下。每一下都像敲在木头的心里,敲得木头的心七上八下。为了他第一趟出车,他竟然有些紧张。因此他决定出门走走顺便上摊点吃了晚饭。这一顿,木头开了腰包,要了一盘猪头肉,一小碟花生米,还特地向老板娘要了三两绍兴老酒。喝起酒来胃口特别开,连吃了三碗大米饭。这是开张前的一顿饭,木头花了八块钱,他希望吃饱了肚子,使出力气来,有个好开头。
木头的开门生意确实很如人意。他刚拉着黄包车拐出土根家的弄堂口,就有个戴眼镜的男人向他招手:“黄包车!黄包车!”
黄包车既是叫车也是叫人。蹬黄包车的人一律都叫黄包车。木头抬头看那个男人,卷头发,白脸,坟头鼻,敦实的身子就像木头桩。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木头的第一个生意,木头记住了他。木头倏地骑过去,稳稳地在他面前停住,似乎摆出不差毫里的样子。他要显示他是个老手,有着熟练的车技和丰富的经验。戴眼镜男人指挥着木头去车站。木头不快也不慢。他装着很随意的样子,踩着踏板。眼睛还不老实地看看两旁,好像有不少的熟人可能会跟他打招呼似的。到了车站,却好像走了好长一段路。从车上下来,绷紧的双手接不住戴眼镜男人放在他手掌心的三块一元的硬币。捡起一个又掉一个,弄得戴眼镜男人把脸笑红了,把头发笑直了。木头连忙哈腰说,发财发财。戴眼镜男人笑着向车站走去,木头一直目送他离去。
那一晚,也就是木头开张的一晚,他自认为生意很不错。收车的时候,他在一盏街灯下数钱。他把十块放在最下面,把五块的放在第二层,依次往上叠钱,把所有的硬币像一筒山楂片一样拿在手里。他数了,一共三十七块。他轻飘飘,感觉身子还不及拿在手里的一筒硬币重。
当他把钱往腰包里塞时,他看到了街灯下黄包车的影子,还有自己的影子。自己的影子仍像一桩木头,黄包车的影子却被灯光拉得怪模怪样,好像长着一双贪婪的眼睛,死死在盯着他的腰包。
街道,像一具僵硬的尸体。此时,宽敞的大街已经没有一个人,时至深夜,拉车的同行也比木头早歇工。木头蹬着黄包车从一盏一盏街灯下驶过去。街灯一排排亮着。黄包车的棚盖被照得通黄发光,像贵夫人出门四人抬出的轿子。木头低头就看见自己的影子,像一桩木头。黄包车的一道影子却会变幻,在摇曳,在晃动。木头觉得这影子有会舞动的妖娜的身姿,美丽的脸庞,特别是一双动人心扉的眼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奇特的诱惑力。
三个轮子咯吱哟咯吱哟显得无比快乐和满足。木头不知不觉按这个节奏踩的踏板,就像打着音乐的拍子。伴着韵律,木头唱起来:
今年三十五
还没讨老婆
饭来没人煮
衣裳没人补
娘啊好糊涂
儿啊好痛苦
……
歌词很悲切,韵律却丝毫不见得。从中唱出快乐,满足,自由……
木头从小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娘,从小跟着老爹阿五过日子。一过已三十八个年头。为什么木头讨不上老婆,木头不明白,阿五更不明白。阿五总认为自己的儿子一表人才。
木头念完高小,就在生产队里拿工分。单干以后到现在,住着三间青砖土瓦房,别人家里电视机拖拉机,木头除了老爹阿五养的十三只鸡以外,什么机也没有。唯一带电的家伙是三盏15瓦的灯包。
都说没有女人,男人做不了家。父子光棍,家就更不像样子了。公鸡母鸡双双飞上床顶窝,老鼠雌的雄的对对钻到饭桌下打洞。
没有女人的男人就会被有男人的女人“调戏”。这是村里的女人平日里非常拿手又永远有趣的事情。一旦三五个女人一起围上来时,木头总笑笑,一语不答,像一朵牛粪堆在脸上。
自从木头过了三十岁,关于木头讨老婆的笑话和唠叨总是没完没了。特别是一到过年,霹雳啪啦的鞭炮总是炸得木头心惊肉跳。过了一年长一岁,长了一岁讨不上老婆,讨不上老婆又过一年又长一岁,还是讨不上老婆。就像噩梦里做噩梦。
可以说阿五陪同木头胡乱地过了三十七年,木头也同样陪同阿五胡乱地过了三十七年,而第三十八个年头爹儿两个觉得再也不能这样过了。而事实上真正做出决定还是木头,木头在年初三就拎了两个包奔向了城市。至于是什么让木头做出这样的决定的,这还得从过年前七天说起。
每逢冬日暖阳,起床后的木头总会靠着墙脚晒一阵。等身上暖和些就小驼背家去。木头所在的九里弯村,整个村都巷子。巷子长有九里,宽能并排过两辆独轮车。巷子像一肚羊肠,有多长就有多弯,而小驼背家却独独在村子最宽敞的地方,年底那里的麻将搓得最火最火。
年底十二月二十三,太阳很好。木头照例晒了一阵后就到小驼背家看搓麻将去。可还没跨进小驼背家门槛,小驼背老婆像见了瘟神一样,大叫:快快快!木头!
木头莫名其妙。
小驼背老婆尖牙利齿地说,你不知道吗?一个女人被四毛带走了。一个外地女人。
外地女人?
对!今天两个外地男人领着一个外地女人,到村里打听谁要讨老婆的。听说买下来并不贵,付了钱当晚留下来过夜。小驼背老婆报出全部的信息。
木头不知从哪里拿出一股劲儿,甩腿往四毛家奔去,小驼背老婆随后就跟上来了。弄得一路鸡飞狗叫。
四毛,是九里弯村光棍第二。比木头小两岁。自小没有爹,和老娘一起过日子,大哥丙祥是村里的治安小组组长。四毛没别的本事,一赌二偷。赌是三百六十五天没一天不赌。偷是除没让人当场捉住偷女人之外,每个人都知道他小偷小摸。仗着个组长大哥,村里人也奈何不了。
平素木头和四毛因为都是老光棍的关系也算邀好。在赌桌上,木头常得到四毛的一点小资助玩几把。输了没话说,赢了就撮伙一顿。但是没想到,四毛和木头就在这一天展开了一场竞争。
到了四毛家门口,木头停下步子镇定一回儿。四毛家确实聚了一些人。在门外就听到了。
有人看见木头过来,就互相小声说开来。四毛见木头来,一张脸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拿支烟向木头递过来。木头一眼就看见陌生的外地的女人。低着头,坐在板凳上,一条牛尾巴长的辫子,有双微微泛红的腮帮。木头猜她不过二十五。在场的人的眼睛像一双手在外地女人身上来回里外搜索。木头还没有得及多看几眼,却被四毛的娘一句话说得连忙收回眼去。
木头,请你喝喜酒了。四毛娘一张老嘴过来。
怎么……是么。……什么时候?木头说话竟然有些发颤。
两天以后,十二月二十五,讨个老婆过年。四毛唾液横飞。
木头心里直叫,天上掉下的林妹妹呀!让四毛捡走了。更准确得说,是买走了。木头亲眼所见,四毛用手指醮着唾液一张一张地数钞镖,数了三遍才数清,最后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交到两个外地男人的手上。一共四千八百块,这是介绍费。
四毛娘是个体面人,另外再加了个红包,六十八块,图个吉利。
这样四千八百八十八块付出以后,简直比生猪交易市场买猪还要简单,买猪还要过秤呢。外地女人当天就可以留在四毛房里过夜,村里的男人像没见过稀世珍宝似的一批一批来四毛家看。而两个外地男人没多喝一口茶就走了。
村里男人大概都恨不得也能买一个,于是乎对他们的女人横竖看不顺眼。女人们却怕她的男人着了迷,动了邪念,催着男人干活去。可不争气的男人都像等着吃狗肉一样死皮赖脸就是不走。
木头没有任何人催他走,也没有人注意他什么时候离开。木头一回家,就一头栽在床中央。
那一夜,木头好像没有睡着,却明明像做了梦。梦到四毛扒光外地女人的衣服,女人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任四毛怎样摆布。四毛翻天覆地笑,笑得满嘴獠牙。他又梦到外地女人光着身子摸黑滚打地跑,四毛在后面追,一边跑一边笑。……
木头一觉醒来,太阳已老高。
四毛的请柬已经送来。
十二月二十五那天,木头作为家里的唯一代表参加了四毛的婚宴。礼金自然是少不了的,木头拿了三十八块钱意思意思。而四毛和外地女人拜堂仪式也只是意思意思就过去了。酒席在滑稽戏草草收场之后隆重铺开。木头被几个女人拉去坐一席。结果女人个个像老虎一般咬得咯咯响。
木头,我们几个都等着喝你的喜酒呢。你也别让大家都等着呀。
人家四毛有老婆命,大年三十老婆送上门。
木头呀木头,母鸡老了就不下蛋啦。
木头一听这些之后,耳朵像大炮声震得轰轰作响,脸像烧开的火炉,嘴里嘟哝着不知所云。低着脑袋听见一帮女人嘻嘻嘿嘿地笑。木头那天没有在脸上堆上牛粪,脸色就像烂铜铁一样难看,原本他想起身就走,可不吃喜酒就走实在是吃了老亏,自己无论怎样花了三十八块钱呢。一想起三十八,木头便来了酒意,端起酒碗就喝。
女人们说完了木头又说起四毛的老婆凤仙来。说凤仙嫩得像豆腐皮。四毛真有有福气,老牛吃嫩草。接着开始描绘凤仙,她的鼻梁太高,肯定脾气不好,嘴巴太大口福不错,说凤仙的眼睛最钩人,没准那家的男人会被钩上,然后说凤仙的骨盆,凤仙的奶子。却从来不曾有人提起凤仙的来历,仿佛真是一夜间天上掉下来的。
四毛的三间青砖土瓦房平日在四围的小洋房的比衬之下显得特别寒伧,今夜却灯光一片通明,光彩熠然,加上酒拳连片,喝彩不绝。
木头也自饮自醉,不一下工夫,几瓶子下去,咕咚咕咚,嘴里像含着漏斗一样。木头喝着喝着就开始发牢骚。说四毛怎么不来敬酒呀,把老婆关在房里算怎么回事?难道还怕她跑了?叫四毛过来,过来敬酒!过来跟我木头说清楚,这算怎么回事?
木头跌跌撞撞从酒席上起身要闯新房。几个女人不敢拦他,怕他会一瓶子摔过来。木头举着空酒瓶子撞进房门,口里嚷着,四毛你是不是怕老婆跑了,还是怕我木头会抢了你老婆。可当木头看见四毛老婆坐在床沿上比前两天还要漂亮十倍时,不知为什么没了胆量,一句话没说,看着四毛老婆。四毛老婆也一个字不说。只是抬头来看木头,她的眼睛像村东口深不可测的水井。
木头看着四毛老婆一双眼睛,竟逼着木头一步一步往后退。木头逃似地退出新房,口里只喊两个字:四毛!四毛!
四毛连忙过来,说木头喝得大醉了。吩咐两个后生把木头送回家去。木头果然像一桩木头,被两个后生左右一拽胳膊拖木材下山一样出去。木头口里喊两个字:土匪!土匪!
一觉醒来,太阳老高。
木头想他不能再在九里弯呆下去了。在九里弯三十八年了,木头还没有像模像样地出过一次门。
过了年,木头就到了这座城市。
到了这座城市,他就幸运地碰上了土根。他每天吃过晚饭就去接土根的班,一个一个拉客人赚钱。木头觉得他从来没有这样专心过,以前木头干活总没有目标,干到哪里算哪里,现在他不一样了,拉起车来很卖力,辛辛苦苦一个钱一个钱地赚,又舍不得花掉。用一句话来说,木头觉得日子过得越来越有奔头了。
他每天拉车直到街上没一个人他才收车。午夜十二点,城中心的钟楼铛铛敲十二下。街上少有人走,麻辣烫和烧烤摊也收了。只有黄包车还窜来窜去。拉车的都想在十二点以后最后收拾几个夜鬼再回家歇工。
当钟楼在十二点以后第一声“铛”!重重地只敲了一下。街上出奇安静,能听到人们熟睡的声音。这时木头已在街上游了几个来回,不见一个人影才决定收车回去。
他照例又在一处街灯下停靠,在兜里掏出所有的钱,有时候就像一团霉干菜一样。木头,他耐心地数着钱,也用于醮着唾液一张一张清点。当他把钱塞进腰包时,一低头又看见自己的影子,仍像一桩木头。黄包车的影子还是张牙舞爪。
而这个时候木头却最满足,骑上车子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放开双手蹬着脚踏板,他觉得当街上除了他空无一人的时候,仿佛整条街都是他的。
拉黄包车的一天与另一天应该说没有多大的分别。无非是拉不一样的人,去的地方大多相同,就在这几条街上跑。
但拉黄包是什么样的人都拉,什么样的地方都去。这并不由拉车的人决定。
就像有一晚,特别特别的热,整个城市像一个蒸笼里蒸着。那夜全城的人像得了夏日浮躁病,全出来透气。
木头让车轮子一直滚着才好受些,一停下来,气都喘不过来,汗就像泼水一样。木头脱去贴在身子上的汗背心,光着膀子,留心街上的每一个可能坐车的人。
天越热,到湖滨公园,到车站广场的乘凉人就越多。而且要上一辆黄包车,车轮子滚着,多少能带动一点风。那一夜生意真不错,木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一直拉,几十个来回没有空车,十二点不到,腰包就鼓鼓的了。
可十次幸运却抵不上一次倒霉。木头防不胜防让两个满口酒气的阿飞上了车,一个男阿飞,一个女阿飞。
男阿飞上车就冲木头叫,拉,给我拉。拉好了有赏。
木头知道拉黄包车的得罪不起这帮阿飞。得罪他们,说不定哪天的车架子都被拆了。木头自好认了,不快不慢随意拉去,没有目的地。
男阿飞在后座揉着女阿飞,又拍大腿,又在女阿飞身上乱打波。女阿飞装腔作势地叫着。像发了情的母羊。
木头只顾踩着踏板,听轮子滚地的声响。
来来回回乱拉了一阵。阿飞叫木头进弄堂。进了一条弄堂,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木头突然感到一阵拳打脚踢把他从车子摔下来,杀猪一样按倒在地上。一只手伸进腰包,最后才发现里面只剩下一个5毛的硬板了。
那一夜,木头早早收车回去了。那夜他没有在街灯下数钱。
而另外一天,木头拉了一个眼圈像猫头鹰,嘴唇像猴屁股的女人。女人说,桃花谷。她的话说得跟拉面一样柔软。
黄包车在桃花谷停下来。他看到霓红灯围成的桃花谷三字一闪一闪,像是女人的眼睛。半透明的玻璃墙迷漫着暗红柔和的灯光。女人摇曳的身姿像在紫纱帐里摇曳的红烛。给每个正巧路过桃花谷和慕名特地而来的男人散布着信息。可木头看了却没命似的逃开。使出全身的力气去踩踏板。
收车时,他照例在街灯下点钱,这次他仿佛看到桃花谷里的女人的眼睛在盯着他。她们摇曳着拉面般的身姿,让木头一想起来,不知何故心里就嘣嘣乱跳。
拉黄包车的一天与另一天应该说没有多大的分别。无非是拉不一样的人,去的地方大多相同,就在这几条街上跑。
可以说木头很少想家,很少很少。他并不牵挂他的老爹阿五。除此之外,家还有什么让他可想的呢。有时候他会忘了他从哪里来的,仿佛自己属于这个城市,就属于这辆黄包车。
然而那天在街上碰到了村里的秋生。秋生正站在一盏街灯下,光线把他照的通明,木头老远就看到了。他飞一样地骑过去,远远地就喊,秋生,秋生!
可秋生很意外似的看着木头,像看到死人复活一样。难道木头一离开九里弯村,村里人就当他死了吗?
木头仍然很高兴,拉着秋生说去吃饭。秋生很客气,说着客套话,把木头当外人一样。木头就问秋生去哪儿?坐上车,木头拉他去。
秋生坐上车,木头有节奏地踩着踏板。车轮子在水泥地上仄仄地发响。木头熟练地操纵着车把,在人流中游来游去,几乎不按嗽叭。踩着踩着,木头觉得就像一辆桑塔娜开进了九里弯村,在九里弯的深巷里任意地拐来拐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把眼睛瞪得灯泡一样看着木头。其中就有四毛和外地女人。
这时他想起了外地女人。不知道她怎样了。木头脑里竟然不能很清晰地浮现她的面孔。他向秋生打听起来。
秋生来了话头,坐在车上就跟讲故事一样。
飞了,哈哈!四毛买了只白天鹅飞了。四毛那小子怎料到她会长了翅膀飞了。四毛的娘也是糊涂,怎么放心的外地女人去塘边洗衣服。那天塘边一个人也没有,借这个机会,她就跑了。等四毛娘去塘边一看,只有一盆衣裳。人不知道哪里去了。
四毛的娘呼天喊地,外地女人跑了,外地女人跑了。四毛哥忙组织村里的治安小组分头去找。连根鸡毛也没找到。
有人说不会掉进水塘淹死了吧?四毛用根竹竿在水塘里乱插乱捅,说没有,肯定没有。
四毛娘急冲冲跑来告诉四毛,家里的二百块钱不见了。肯定被外地女人拿走了。她是蓄谋想跑的。
四毛骂他娘心太粗,连个女人也看不住。他哥又叫了几个组里人去县城、市城的车站堵住,不让她坐车跑了。可三天两夜过去,影也没有,组里的人却个个得到了红眼病。
外地女人确确实实跑了。
四毛又没老婆了。
有人说四毛租了个女人睡觉,到期了就走人。有人笑四毛,租金要这么贵,外地女人是个什么货色?
“四毛,他……”木头想问问四毛怎么样了。
四毛,还能有什么办法,煮熟的鸭子也能飞,那还有什么办法。外地女人在的时候,在家馋猫守着老鼠洞一样,一刻也不放松。如今没了女人,赌得比以前还凶,简直能把心挖出来放到赌桌上去。
送走了秋生,木头骑着黄包车在街上晃来晃去,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似的。有人叫:黄包车!黄包车!他也没听见,好像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只顾踩着一辆空车。
木头顿时觉得很轻很轻,像一个纸人一样飘在大街上。
他第一次在大街上看到有皎洁的月光,下雪一样铺在街面上。街灯却变得不那么通明。他越往前去,发觉街灯越来越幽暗,不如月光那样亮。
他踩着踩着,感觉又进了九里弯的那条深巷。
他心里吁了口气,抬头看天,果然看到了一直跟着他的很圆很圆的月亮。很圆很圆的月亮穿梭在乌云中,它跟车轮一样飞快。
他突然想起一个很老很老的故事。说月亮上有一个美貌无比的女人,叫嫦娥。长得跟天仙一样,或者说她就是天仙。她住在月亮宫里面,每天晚上都要脱光衣服在月亮湖里洗澡。有一天,让一个很穷很土又很丑的砍柴郎看见了。于是他天天来偷看嫦娥洗澡。终于有一天,他跪在嫦娥的裙下,说,嫁给我吧,虽然我很穷很土很丑。嫦娥说,只要你把月亮宫前的那条大树砍倒了,我就嫁给你。砍柴郎就拿一把斧子去砍。砍啊砍啊一直砍,总不见那大树倒下。直到胡子都白了。
他抬头看着月亮,想看看那棵大树和那个砍柴郎。可月亮飞快地穿梭在乌云里。是那样快,就跟他脚下的车轮子一般。
“咣!”一声。木头就像那棵大树被砍倒一样,从车上一头栽下去。
深巷里亮起一树街灯。
200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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