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0年四月初九，清晨。
佘大官正背着双手查看屋门前三斗丘里的秧苗长势。长工虎初正挑着水从偏屋旁过，侧着身子，小心地一步步躲着屋檐边的晒衣篙子，把水担进偏屋厨房的水缸里。
大官这几天不敢走远，屋里的婆娘快要生了。怕一时半会儿没人打照管。
虽说大官自己有几十亩田，除开四五个长工，却再吼没有多请人了。房里只得一个挑水劈柴的虎初，日常出门也叫他跟着。再一个烧火做饭的焦嫂子，弄完三餐，还要缝补浆洗。
大官和婆娘王氏自己也不闲着，王氏小脚，只在家中安排下柴米，给大官做做衣裳，她原本也算富足人家娇养出来的，把自己养好，早点给大官续个香火才是正事。
旧年大官与王氏成亲，两口子新婚燕尔，正是情热。王氏怀上身子后，她娘特意遣个老妈子来叮嘱不可同房。王氏涨红了脸，夜里悄悄告诉了大官。
大官也臊得慌，精力又无处发泄，乡上春巷也有的，大官读过几句圣贤书，又脸嫩，没去。正好春播忙，天天早点起来罢了。
这会儿焦嫂子端着热水从东厢房出来。大官喊住她：“焦大屋里的，英娘如何了？”
“还好，疼得密些了，应该是发作哒。”焦嫂子脸朝大官大声大声气地回。
“你今天多煮点米，等哈王家湾会来人。”大官吩咐。
焦嫂子点头去偏屋生火。
“虎初！”大官朝禾场下边喊的。
“哎。”虎初正站在禾场下边的堰塘里打水。应了一声。
“你到王家湾去喊英娘妈妈来哈，就讲英娘要生了，喊她来打下照管。”
结婚一年多，大官都还没习惯直接喊丈母娘“妈妈”。总是讲敞话的时候多。好在丈母娘王李氏也不甚在意，怕委屈女儿，总以面嫩为他开脱。
大官有点怵岳家，王李氏本来想把英娘放到官户人家当太太，大官读书又没读出来，屋里爷娘又死得早，给他三兄弟留几十亩田而已，没有什么出息。只顾着勾着脑袋栽田，见了人又不开阔。这一副老实像倒让英娘看上了。
两个人成了亲，家里又不宽裕，连给英娘单独请个丫头都不能。李氏看着他就有点瞧不上，忍着没说。本来想送个丫头过来，老头子发怒：“英娘自己选个没用的，白费老子的心血，还送！“李氏只得按下。
不多时，李氏迈着小脚，摇摇摆摆从对门山岰里出头了，后头跟着个挽包袱的老妈子。
大官心里稍安。女人生孩子，他又没经验，听英娘在屋里哼，有点着急。
李氏来到了屋前，顾不上寒喧，径直到英娘屋里，让老妈子上前查看情况。
原来岳母娘想得周到，连接生婆都一并带来了。大官期期艾艾地上前：“么时候生？”
接生婆气定神闲：“得到下午了，不急，叫英娘留着力气。吃点东西。”
李氏虽说生过三个孩子了，但知女人家生头胎，素来凶险。当下无法，只好吩咐焦嫂子给英娘送些肉粥。一行人先去吃早饭。
庄户人家不甚讲究，只粗汉子们一桌在偏屋廊下吃了，李氏带着老妈子，也跟女婿一道坐在堂屋八仙桌上，焦嫂子打横。
吃罢早饭，李氏问大官：“小伢儿的细衣裳准备了没？尿布够不够？英娘生了伢儿也要补补的，要杀鸡炖汤……”
大官一一应道：“都有，小衣裳英娘自己缝的，尿布剪了些旧衣，只没杀鸡，等生了再杀新鲜些。”
李氏略点点头，补充道：“小衣裳也不全然要新的，拣些别家小儿的旧衣倒好些，软和些。我到你大姨姐那里把煊儿的旧衣拿了些。”
今儿天时倒好，坐在屋里干着急也不是个路。大官让李氏坐到禾场的樟树脚下歇着，吩咐焦嫂子人伺候茶水。自己抬脚去田里了。
接生婆也是王家自家的老妈子，不是专门的接生婆，平时帮忙邻里接生，经验多些。此时不免跟李氏撬嘴：“姑爷就这么走了？”
李氏倒没什么：“算了，男客们哪个管过女客生孩子，我生四个孩子，男客都没在屋。也是大官屋里没爹娘，不然他都不必在这儿。”
英娘疼得越发厉害，浑身湿得像水里捞出来一样。李氏心疼不已，一迭声叫焦嫂子拧毛巾，抱着英娘给她摸肚子，想要抚平她一些痛苦。
捱到下午，英娘方生了。接生婆抱来报喜：“是个千金，先开花来后结果。”
头胎没得儿子，英娘有些遗憾，好在公婆已逝，自己又还年轻，倒没什么。婴儿生得皱巴巴，自己又累得很，没心情照管她。沉沉睡去。
晚上，大官回来了，洗净身上的泥土才来看女儿。抱着小小的猴儿似的小伢儿，他有点不知所措。这么软乎，总怕把她摔了。又央李氏：“妈妈，我们不会看得孩子，你多在这里住几天，就站在这里，我们也安心些。”
李氏本也不放心，闻言忙吩咐老妈子回去拿换洗衣裳，顺便抓几只大母鸡来。
伢儿硬是长得快，几天后就变得白白胖胖了。大官两口子初为人父母，喜不自胜。成天抱着不撒手。又要遍发喜贴。大官喜气洋洋：“喊女儿大叔二叔两家，出嫁了的姑姑都来，还有族里的叔伯。英娘的两个姐姐也要请的……”
李氏看他两个的傻样，只道：“你两个少轻狂些，也不必大摆宴席，谁家还没生过孩子不成。只按老规矩请亲友聚下就好。”
李氏家去了。小儿赈祝米酒又才来。满月了，外孙女儿又长得圆实了些。大官告诉丈母娘，女儿取名叫做“春秀”。春天生的，盼望她聪明乖巧。
大官自己抱女儿，在自家兄弟面前满满地得意，春秀新晋的大叔大然颇不以为然：“大哥，一个女儿，你疯什么。”大官不喜：“儿子急么的，总会有的，头个孩子，喜欢些也无妨，你看秀儿这么乖。”
那时谁知道看上去乖巧的春秀长大了倔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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