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静如凉水。我却怎么也入睡不了,翻书突然看到了“爱”这一词,往事全都汇聚喉头,直接就想到了你,这是你离去的多少个年头了?我已记不起,总觉得你还牵着我的手,等着我归去,“不思量,自难忘”,坟头的草绿了黄,凋谢往去,而我终于还是忘了你的模样。
我的祖母,是位传统到骨子里的女性,或许正因为这样,她和祖父是如此的天生绝配。温柔,贤惠,这世界种种美好的词堆砌在一起也形容不了她十万分之一的好。祖父去世的早,我最大的哥哥三岁时祖父就已经走了,我自是无缘得见祖母与祖父的恩爱,但我能从长辈口述的往事中窥见一二。
祖父与祖母的结合就是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后相夫教子,持家井井有条,过着平凡的世俗生活。
他们的爱承载于老屋,一切都要从这里讲起。他们这一辈子的相濡与沫,老屋见证了所有。
在这里,祖父为祖母建了小朝楼(类似现在的小阳台),据说年轻的祖母爱绣花,祖父就专门为她建了一个,我能想到祖父的心中定有这样的一副画面:
当我们都老了,搬两把椅子,手牵着手一起享受着温暖的日光,儿孙承欢膝下,我们脸上挂着最幸福的笑。
可是后来,死者长眠,生者相思。
在这里,祖母为祖父生下了七个孩子,抚养他们长大,与祖父吵吵闹闹,不可辜负的最好半辈子。从小长大,我脑海中总存着一种念头:世界上没有不会吵架的夫妻,所以总是会东问西问,爷爷奶奶也吵过架吗?别说,他们还真吵过,那是最凶的一次。
那时我们家是村里少有的犁户(家里喂牛),祖父掌握着一手犁地的好手艺,每到春秋两季,祖父就要挨家挨户帮他们犁地,而自己家总要排到最后。大概年轻时的祖父长了一张招惹桃花的脸,一次帮人家犁地时,被户主女儿看上了,硬是拖着祖父在她家喝酒,祖父招架不住,后来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溜回了家,再后来村里就有流言蜚语出来,祖母在外总有人背后说闲话,当时的三叔(祖母的第三个儿子)年轻气盛,趁着在山上放羊的机会,看见那女子走过来,一边扔石头,一边指着羊破口大骂。然后这事就不知怎么被祖父知道了,就把三叔臭骂了一顿,祖母就不开心,说又没伤着人家,一心要护着三叔,两人就吵了起来,后续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只是听长辈八卦,祖父哄了祖母好长时间这事才罢休。
祖父是个倔性子,祖母比他更倔,祖父总拿她没辙。祖父很严肃,奉行“食不言,寝不语”,小辈都很怕他,而祖母温柔,对儿子儿孙都很宽容。祖母本来话就不多,祖父去世之后,祖母就愈发沉默了。更多时候,是一个人呆坐着,絮絮叨叨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我知道她在思念祖父,因为每次提起过去,她的永远都是“你爷啊…”后面是一连串的叹息,长久的沉默。
祖母是对我最重要的人,儿时的记忆,陪伴我的人,贯穿我的一生。是她,教会我如何去爱,如何宽容别人。这些道理让我受益终生。
五六岁时,我很调皮,整天野着不归家。那时村里常有流浪的拐家山子(乞丐)流窜乞讨,大人们就会拿这个来吓唬我,说“拐家山子会吃掉不听话的小孩。”但我往往不屑一顾地回道:“哪里有?我怎么没见过?”仍旧跑着野着不归家,这时祖母就会微微一笑,也不强作分辨。不过后来真应在了我的身上。
那是一个下午吧,祖母让我去叫我妈回来吃饭,我刚出门就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一跛一跛地从台阶上拐下来,背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咯吱窝里还夹着一个小板凳,当时看着他向我走来,嘴里还含糊不清的念念有词,整个人就吓在了原地,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祖母当即就赶了出来,把我护在背后,说“你进去。”透过大堂的门缝,我看到祖母从厨房里端了一碗饭,送给了那个怪人。“原来这个人并不坏”我心里默默地想着,能值得祖母善良对待的人,并不坏。
家里兄弟一共四个,总有人会说祖母偏宠大儿子和小儿子,可是在我的眼中这是一种自我愧疚。大儿子哑巴,一辈子没娶着媳妇。小儿子小时侯意外跌入火炉,额头烧伤,至今留疤。而祖母的那些女儿呢?一个比一个嫁的远,她的那些挂念连有个人倾诉都没有。
对老伴儿的相思,对儿女的牵挂,对儿孙的宠爱,操劳一辈子,她终于病倒了,半身不遂的躺在床上,像个小孩子,却孤寂落寞…
从那时候开始,我变了,不再是腻着她要糖果的小孩了,疏远她,有多远逃多远。
大概四年级的时候,一次放学后,我在外屋写作业,外屋正对着她的卧室。她望着我,一直叫着我的名字,一遍一遍,我不耐烦了,瞬间掀了作业,大声地吼着,“你到底要干什么?”足足沉默了一分钟,她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去,怯怯地说道:“没事儿”,三叔闻声跑了过来,正撞见我夺门而去,一把拉住我,冲着我吼道:“回去”那个手劲捏着我手臂,疼得厉害,双眼凌厉地瞪着我,我蔫蔫地回去了,就看见祖母她背对着我,整个人蜷成了一团,瘦小瘦小的。
那晚我哭了,我知道祖母正听着,那声“对不起”我没有说出口。
后来,后来,再见祖母的时候,她已经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将要入棺的那一刻,我正赶得及跪在她的面前,不能这样,我冲上去了,拦着他们,“不许动,不许动”我看见祖母穿着蓝色的寿衣,安详的躺在门板上,父亲冲过来了,一把把我拉开,我失了魂的跌坐在地上,我最重要的人离开了,我最重要的人离开了,嚎啕大哭。
那三天的月色极好,黑夜像白天一样的亮。
我们三个小辈轮流守灵,我躺坐在方椅上,脑袋纠的如同一团乱麻,她病的那一刻我没在身边,她去世时我也没在,汹涌的悔意剥离出了两个我,一个将另一个打倒在地,一个骂另一个不孝。突然想起来,那年祖母去看大姑,回来时给我带了皮蛋,那是火车上买的,还是稀罕物儿,祖母给我剥开,因为有一股淡淡的腥味,我一把推开了,那时的祖母就很伤心吧,越想越难受,眼泪抑制不住的往下流,我哥并没有说错,“你这样薄情寡义的人”,那几晚,我都睡不着。七月的夏天,最是炎热,很快逝者就入土为安了。
后来父亲把我叫到一边说:“你奶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我拿过来一看,那是祖父当年为祖母打的一副钥匙链,年幼不懂,往昔都浮上头,后来才知祖母从来没怪过我。
慢慢长大,去了更远的地方求学,每次回家我都会去祖母的坟头待一会儿,给她讲讲有趣的事儿,这是愧疚,也是爱。
祖母爱我们,善良,以良好的身教教会我去爱别人。祖母宽容犯错的人,以良好的身教教会我去宽容别人。
祖母
春天,我会想你。
夏天,我会想你。
秋天,我会想你。
冬天,我会想你。
我在细细咀嚼那些碎碎的回忆,饭香,艾草香,你软软的手心,牵着我,一起去商店里买大白兔奶糖。大手裹小手,剩下的路,我会一个人好好走。
“暖阳”
祖母,不知道这个词你可会喜欢?我是多么想做你的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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