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巳归来之后,蔓生(庄族申氏第二代,公孙枝季姊,称季姬蔓生)便一直为荀敖的伤势忧心,曾多次派人去荀氏询问,然荀敖却始终避而不见,对她的关切亦未作出任何回应。无奈之下,她也只能从兄长子澄那里旁敲侧击,打探荀敖的近况。子澄知她关切过甚,怕她胡思乱想,因而有心隐瞒于她,一直都未透露实情。
不过,只因她时时关心,便总能寻到间隙。有一次子澄与父亲论及朝堂之事,提到荀孺子在魁林伤到了筋骨,至今都无法自如行走,其形状已然惨淡不已。可那瑕伯却偏不依不饶,整日里以谢罪为由上门,动辄便以权势威逼,迫使荀大夫向国君进言召回瑕宏。荀大夫本是个懦弱之人,虽与国君走得近些,却毕竟权势不及公族,自然也就不敢有所反诘,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将事情全都隐瞒下来。故而这些日下来,公族之中流言已然传开,可国君却全然被蒙在了鼓里。
子澄的这席话被蔓生偷听了去,知道荀孺子情势煎熬,心中顿时便悲戚不已。尽管对瑕氏的举动深感愤恨,可每每想到因自己强出头牵累了荀氏,甚至耽误了荀孺子的前程,便常常会在夜深无人之时自怨自艾、以泪洗面。
尽管平日里蔓生看起来谈笑自若,可以公孙枝的细腻心思,终究还是感受到了她内心中的绝望情绪。只因他不知个中内情,无法为她开脱纾解,故而便只能自作主张,趁着夏礿(音同“月”,夏季的祭祀典礼)之后邦君分赐胙肉的机会,遣家仆徒去荀氏府中探望。
大约是四月中旬的一个午后,正当公孙枝带着申生以及几个年幼的子侄在庭院中玩闹时,荀敖终于派了圉高前来回话。眼见圉高跟着阍人朝内院走去,公孙枝急忙将大子先交代给家仆徒照看,自己则紧跟着圉高进到了内院。
蔓生的居所是一个矮小的二层庭院。待行至近前,阍人命圉高在大门外止步,只叫侍婢告知蔓生出到门外说话。听闻是荀氏的仆隶到来,蔓生先是一惊,继而便兴高采烈地迎出门来问道:“可是荀孺子有什么话要说?”
圉高拱手道:“我家主人近日状况已有所好转,听闻季姬忧心他的身体,故而特来报个平安,望季姬只管安心便是。”
蔓生颇感失望,一时迟疑道:“就没有其他的话要说了吗?”
圉高微微侧眼看了阍人一眼,却并没有说话。公孙枝(庄族申氏第二代,幼称季子,长字子桑)在一旁看得清楚,于是便上前命阍人自行离去。见阍人已然走远,蔓生心中急切,忙吩咐道:“进来说话!”
待进到庭院,圉高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主人命我来传话……”
“他怎么说?”
“主人说:‘自董泽一别,本想着衷肠诉尽、别情已道,与佳人就此了断,此生便不该再有羁绊。谁料因身负重伤,又让你如此牵肠挂肚,愚心实在不安。愚本就是一介异姓庶士,不足为佳人良缘,能得与佳人相知,便已然是幸甚之至,岂敢再有所旁骛?今身体既已安泰,便当告知于你,万望佳人能体吾拳拳之心,若因此误了佳人良缘,则愚罪甚焉!自此之后,佳人当以前程为重,勿再以下士之卑躯为念!’”
圉高说完之后,便肃立在侧不再言语。蔓生仍觉言犹未尽,颇有些失望地问道:“只有这些吗?”
“是……”
“他竟如此决绝……连一句真话都不肯告于我知了!”蔓生的眼神颇有些恍惚,她转身踱步走上了月台,一边走一边冷言道:“你告诉他……他的话……我全记下了。小女子不日便要远嫁,心中所念……唯愿他余生安好,前程……前程似锦,能得一良人相守……余愿足矣!”
圉高不敢抬头目视蔓生,只轻声回道:“唯……小人……小人告退……”说罢便踯躅不安地离开了。
“季姊……”公孙枝伫立原地,见圉高走出了院门,转身正要安慰蔓生,却见她身子一软竟瘫倒在地,于是忙上前将其抱起送入内室。院中侍婢一时手忙脚乱,又有人去将巫医请了过来,众人整整忙活了半晌,才让蔓生渐渐转醒过来。
“我想出去走走!”公孙枝本以为她醒来后会痛哭一场,谁知她竟平静地朝众人环顾了一遭,又微微笑道:“看把你们紧张得!不过是这几日夜夜难眠,着实劳累了些罢了,没什么大碍的!”说罢便坐了起来,准备要出门去。
“季姊不如再休息会儿吧?”公孙枝关切地问道。
“季姊知道你心疼,可我真的没事!”蔓生的笑容十分自然真切,让公孙枝看了都不禁恍惚起来:“你便光顾着照看季姊了,也不去看看申生现在是什么样子!大半日没见,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有家仆徒在,我自是放心的!”公孙枝犹然紧张万分:“倒是季姊你……”
“我也没那么娇弱!倒是整日闷在屋子里,都快要发霉了,趁着太阳还没有落下,赶紧出去见见光吧!”
公孙枝不敢强行解劝,只好将信将疑地跟在她身后出了庭院。几名侍婢也都紧张万分,也都紧紧地跟在身后,生怕一不小心便再出什么意外。待走到前院去,正见到家仆徒亦步亦趋地跟在申生后面,仔细照看着几个孩子。蔓生当即加入到申生的阵营中去,跟他们嬉笑玩闹起来,全然看不出是刚刚经历过大悲大恸之人。
此后的几天亦是如此。
往日里都是公孙枝跟这几个孩子混在一起,蔓生虽也常常逗弄她们,却很少会失了仪态。可如今兴致大发,玩闹起来便全然不顾了,反倒是将公孙枝变成了无关紧要的旁观者。每每看到蔓生天真的模样,公孙枝都暗自感叹,浑不知是该高兴还有忧虑。
平日里若是无旁的事,富辰(桓族富氏第四代,字子明)和吕饴(姜姓吕氏少主,字子金)也常到府中做客。
吕饴每次过府,都会将子芸姜(姜姓吕氏女季姜子芸)和今瑶带在身旁。他是个表面上看起来极其闲散的人,每次来了都只顾跟今瑶打情骂俏,子芸姜自然也就丢给了公孙枝。对于这其中的意涵,公孙枝自是心知肚明,故而也甘之如饴。
反是这富辰,他虽是公族子弟,可与申氏子弟却鲜有往来。即便是与吕饴相交甚善,之前也很少会同来申氏拜访。如今他却频频登门,可来了之后又无所事事,只管有事没事在园子里转悠——这奇异的举动很快便引起了公孙枝的注意。
尤其是前几日破窗之事疑窦未消,每次见到富辰这般模样,公孙枝便会无端生出警觉之心。直到后来有一天傍晚,公孙枝与子芸姜在月楼上带着申生观景时,偶然见到富辰躲在角门处,与邻府的女士季姒隔墙叙话,才终于明白了其真实意图所在。
说起这季姒来,倒也算是一个绝色的美人,她虽整日里深居闺阁不出,可美名在曲沃城中却是无人不晓。但只因她的脸上总透着一股娇媚之色,公孙枝对她却总生不出一丝好感。至于她为何会与富辰牵连起来,公孙枝倒也算有所耳闻。
前些日里,富辰受父命查问骊戎女俘的事情,查了许多时日都没理清楚头绪,正自懊恼的时候,偏就撞到了一辆温车之上,头上顿时便冒出血来。正当他怒不可遏的时候,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对他又是道歉又是清理伤口的,瞬间就将他的心暖化了。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富辰便开始与季姒频繁往来,两人相处得也极是亲昵,这在曲沃城中已然是一段佳话了。
然而,季姒毕竟是异姓之女,他的长兄丕郑如今也不过只是区区一介马正,向来高傲的富顺自然不愿与他们攀扯上关系。故而当消息传到富顺的耳中,他便立时被关了起来,直到申生受风那日才重获自由。如今既有父亲的严令,富辰不敢与季姒公然会面,便只能接着与吕饴同游的名头,时不时地来申氏府中闲逛,只盼着能与那季姒说上几句话。
想到此处,公孙枝不免喟叹起来。以季姊蔓生的恬静豁达,以富辰性情的放荡不羁,命途竟然也会如此相似。他们虽生于公族之家,却终究都逃不脱父兄的摆布,甚而连最基本的感情都无法自己掌控,这是何等的悲哀!
在这行算无常的命运面前,人人都身不由己,更无法确知未来的方向。他如今虽与子芸姜情投意合,光明的前景似乎就在眼前,然而——公孙枝难免会胡思乱想——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他们的未来,真的会一切顺遂吗?若果真会有那么一天,他又有什么力量来抵抗这无情的现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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