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皆是客，万物皆是我

        从浙江回湖北四十多天了，这四十多天显得特别漫长。其间经历的恐惧焦虑​，无数次黑夜中的茫然，已无法清晰表达。仿佛一座突如其来的大山毫不留情又劈头盖脸的压在了湖北人民的身上，死神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它游走在湖北的上空，每个暗夜里，他都会伸出冰冷无情的爪牙，带走一个个脆弱无助的湖北人。

        ​没有人比我们在湖北重疫区的人更懂这些天的艰难。我们不能出门，不敢生病没有药可买了，没有快递，没有新鲜猪肉。有的只是说不出的恐惧，特别怕听到病例增加人员病亡的消息。每天都看湖北疫情新闻，那些冰冷冷不断攀升数字后面，绝大多数都是我们湖北父老乡亲，是无数个活生生被撕裂的家庭。每天都有生离死别在身边，悲伤夹杂恐惧一起袭来。人们甚至连放声哭一场都是不被允许的，因为不可以为病亡人送葬，不能办丧礼，这样的悲伤逆流成河。湖北的空气中弥漫伤感，一呼一吸之间都莫名心酸。

      生离死别已经频繁的不能再频繁了。家乡那个无助的孕妇和她未出生的宝宝在坚持了十多天后，因为二十多万的高额治疗费，更因为看不到希望，放弃了治疗。她无声无息死在可以因确诊得到免费治疗的前一天。留下无限愧疚的丈夫和年幼无知的五岁女儿，他们的家从此支离破碎。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全国人民在看了抖音里那个眼睁睁看着妈妈死去被车子运走，自己却只能看着不能靠近的女孩，她那一声声对妈妈的呼唤，让人们泪如雨下。那个女孩她的心理是怎样的绝望恐惧，我们难以体会万分之一。

      我回到家乡已经四十多天了，这四十多天里，

​街道空空，城市空巷，没有春节的车水马龙，没有灯红酒绿，世界突然安静了。我们开始回到遗忘很久的故乡，那个叫乡村或者乡下或者农村的地方，那个曾经在艰难困苦中养育我们长大的地方。她一直卑微的存在着，存在我们突然冒出的乡音里，存在我们内心隐秘的地方，从不轻易告诉别人。

​        你看，那个曾经你爱的地方，菜地里新鲜的蔬菜，孩子干净的笑脸，寒冬里蓄积力量的万物，温暖的久未出来的太阳​，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感受了？卑微的故乡和母亲一样温暖而执着的接纳着伤痕累累的你，就算被全世界遗弃，她依然爱你如初。

​​      村庄是个大花园，也是果园。一年四季风景轮换，在外多年，寒来暑往行色匆忙，我竟从没有一次这么认真看这一花一叶，一砖一瓦。这是养育我多年的村庄，永远不离不弃收留我的村庄。现在的我，除了老家这方土地，竟然也有了无容身之所的感觉。不是疫情也许无法感受到故土的恩情，这苦难的家乡母亲，对我们爱的如此深沉执着。

        ​​某天家人拉我一起看花，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房屋周围的花儿竞相开放了，自己很久没出门，也没感受到季节的变化了。

​        那些洁白素雅的花儿，我不知是梨花还是樱花，素心如雪，暗香扑面，仿佛一夜间勇敢骄傲的挂满了枝头。眼前和内心深处同时被点亮了，萧条寂静的村庄，眼前就很治愈了。

​    春寒料峭中那一簇簇的洁白晶莹让人感觉很温暖。冬天可以和春天握手，漫长的凛冬中春天还是努力赶来了。

      又过了两天​家人去菜园子摘菜，发现地里的油菜花早早开放了。摘回来一片金黄灿烂，屋子里顿时起了暖意。每天看着这金黄一束，希望也开始明亮。几天后眼看油菜花儿要枯萎了，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浇了些水，没想到又活过来了。也许这就是花的物语:索取不多，坚强忍耐。家乡的土地贫瘠而肥沃，像母亲样历经艰难也要养育儿女。是的，她藏着很多秘密，总是让人惊喜，让人感动，也许穷尽一生我都不曾读懂万分之一。

​      不能出门的日子里，我​深情看每一棵树，每一棵菜，每一寸土。凝视孩子天真的笑脸，这个春节我对故乡深情用情的回望着。

    有那么几天湖北天气很不好，变幻莫测，风雨雷电一起袭来。老家的房子已经三十多岁了，​​某晚睡前还怕这老屋承受不起七八级的狂风和雷电的夹击，黑夜里睁着眼静静听着外面的炸裂般的雷声和怒号的狂风，心里提心吊胆。不想怕着怕着竟然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外面风依然声声嘶吼，听着依旧心惊肉跳。但呼啸的风里竟然夹杂着鸟叫声，脆弱却执着。我突然想起教过一篇课文《鸟啼》，向死而生的自然万物，愈挫愈勇中的黎明呼唤，对生的渴望。其实不光那些我们眼里的鸟兽，人又何曾例外。在一个本该欢喜的春节，万物即将苏醒的春天，很多人却没能等到春天，他们埋在了冬天里。留给亲人无尽悲伤，有些创伤可能永远无法弥补，会在暗夜的梦里追随。但亲人们依然会在艰难中勇敢前行，心里伤痕累累，眼角挂泪微笑。

        ​当2020年的第一场大雪落在灾难深重的湖北， ​这些上天的精灵冰冷而又晶莹剔透，仿佛来自天国。它们纷纷扬扬，纷纷扬扬落在这片沉重凄凉的土地上，美得让人心疼。在这个不一样的冬天里，我第一次发现每一片雪花原来都有自己的形状，孤独而执着的飘落，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自己的心事。村庄四周很快一片白茫茫，山川大地一片寂寥。这时突然想起了一句话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此刻到来的雪竟让我们在寒冷中生出了希望，希望这场大雪过后，大地依旧充满生机，人们依旧热爱生活。我祈祷大地母亲能在受伤人们的心理播下希望的种子，待到一声惊雷，破土而出的是人们等待许久的春天。

    ​封城禁足的日子里，亲人在一起，物质贫乏却也不乏创意。家里人的厨艺也让人很佩服，他们想法设法利用简单的厨具做出了美味的蛋糕，油炸各种小零食，袅袅炊烟驱散着所有的寒冷失意。 ​家乡红菜苔和小青菜大白菜都特别甜，它们每天都在疯狂的生长着，向天寒地冻展示翠绿一片。恍然间感悟到这一草一木皆有情，一饭一蔬皆是恩。家乡的老灶台已经盛满了乡愁，那柴火里有着生生不息的祝福和希望！

      我又一次细细品味家乡老师手绘的家乡图，那几幅图画作于我出生的那几年，时至今日模样竟然未有大的改变。生在长江边的我的祖祖辈辈，那悠悠江水，青青河边草，江上往来渔船，仿佛一幅画。在这凄美画面中演绎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我也只是在历史某个瞬间走进这幅画里。所有往事并不会随风远去，只会似曾相识跟随者我们。甚至在某个瞬间清晰无比，点点滴滴都涌上心头。

​      连日来有风，有雨，也有坚守。门前的树光秃秃的伸着瘦弱的枝条，衰败却也要把根伸进土地里，相互扶持，执着的在等待新生的嫩芽。

      ​心底波澜千万层，方寸不乱需隐忍。关门在家看着侄子每天几小时的体能训练，侄女纯真的笑脸，他们不懂世间难，却给人生活的勇气和鼓励。那迷雾中呼之欲出的太阳，眼前的树，身边的人，每个人都在寒冬里忍耐。我们一起等门前的树长出新芽，等惊雷送走瘟神。 只要我们等到树上的新芽，田野盛开的野草野花，这场无形战争就有了结局。我们就能在这珍贵的人间自由的呼吸，那就是久违的最大的幸福。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变换的天气，凶残的病魔肆虐，一群白衣天使比雪花更早的降落湖北。他们勇敢无畏的挡在死神和脆弱人们之间，以血肉之躯保护着苦难中的人们，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最美逆行者。人们感恩高龄的钟南山院士和李兰娟院士，他们成了人们心中真正的救护神，民族的英雄。还有无数个普通平凡的医生，他们在这场与病魔的斗争中牺牲了。那天为李文亮医生写了一首无题的小诗“山有木兮木有枝，众念君兮君不知。枯枝拣尽苦雨夜，暖巢成就春天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那响亮的哨声和你对人们深情的守护，愿你在天国远离病痛。

      在和家人共度月余中我迎来了自己四十一岁生日，又是一年龙抬头的日子。第一次和这么多家人一起过生日，是这段艰难的时光的意外恩赐，显得更加难忘。天气晴好，沐浴更衣，在阳光里给彼此剪发，带着满心的祝福。生日提醒我和家乡的从未分离，无论天涯海角终究回到故乡的怀抱。感恩湖北这片故土不离不弃的养育，感恩亲人在艰难时刻的温情抚慰，我不再是飘荡的游子，而是全心归来的孩子。春风过处，田野燃起了一条火龙，那是人们在田野里为春耕做的准备，也是对灾难过去的祈祷。但愿今日过后，龙的传人都能平安顺遂，让苦难随烟飘散。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我们从无视到惶恐焦虑，压抑憋屈，甚至开始有些烦躁不安。渐渐有些人失去理性，让人性中的贪婪自私冷酷​开始抬头。以邻为壑，兄弟阋墙，各种各样的不实言论甚嚣尘上。指责于事无补，每个人该在关起门来的日子里静静反思了，也可以好好面对自己的内心了。我们是否践踏大自然其他生灵了？我们是否计较过生活工作中很多不值得计较的事情了？我们是否很久没有好好陪年迈的父母过春节了？我们是否和故乡不离不弃在他生病时不嫌弃了？我们有限的生命该做些什么让自己今后不后悔少留遗憾？我们除了怨天尤人是否该好好审视我们自己的言行了？……

      人生不过百年，宇宙浩瀚无垠。能在这样的节点相遇的一群人，注定要相爱相杀，刻骨铭心共走一程。每个生命体生而孤独所以需要群体，需要在人群中取暖，需要和同类一起感受这世间的悲欢离合，需要强烈内心认同来驱散恐惧无助，让我们接纳彼此吧。平静的湖水也曾夺走他人的生命，每张笑脸的背后也有艰辛，谁的心里都有岁月刻出道道伤痕。也许我们只是一片片雪花，在寒冷到来时孤独过冬，但谁又能否认那纷纷扬扬的雪花不是一种温暖的美景呢？

        万物皆有灵性，人有生老病死，我们也只是大自然母亲的一个孩子罢了。我们在过多的欲求中是否已经伤害其它生灵，灾难是突然的，但也是敲响的警钟​。我们倾诉自己内心的焦虑恐惧，我们也可以想想自然界的万物。以己之心度彼之境，让我们有温度的心也去感受下自然母亲的无声反抗，让我们倾听其它弱小的呼声，并永不相忘吧。

      静静的村庄，花朵悄悄散发着芬芳，春天盛满了枝头。那些身在湖北的人儿都感受到希望了。湖北在浴火重生，我们一起感受疼痛。我们也终将在这疼痛中感悟到我们存在的意义。这片养育我们一生的故土，她在每一场灾难中的坚强隐忍，她给我们生的勇气。让我们也终将无所畏惧的面对死亡，坚定的相信未来。

      大地开始苏醒，万物萌动。大地母亲似乎在耳畔轻轻说了句：浮生皆是客，万物皆是我。​

2020.3.1（整理二月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