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逆旅,你我皆是行人。
那,人生如逆旅,你我皆是客尘。
——题记
老家有一轮月。
老家又一轮与众不同的非比寻常的月。
要说哪里不同,阿芽还真说不出来。但老家的那轮抬头就能撞个满怀的月,在阿芽心中,有魔力。
阿芽今年九岁,早就到了法定一年级的年纪。老家是有一所学堂的,阿芽的家境在村里也算厚实,但阿芽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到底是没上了学。
那天阿芽在野地捉蛐蛐儿,杂草划破了小腿,血汩汩的流。阿芽吓坏了,狂奔到家里。爸爸和奶奶好像又在吵架了。阿芽躲在门外偷听。
“妈,阿芽已经大了,该去念书了。”
“念书!?你教一个女孩子念书?!”
“妈,时代变了,男孩女孩都该去念书!”
“好啊,时代变了!我今天就把这话撂这,女子无才才是德,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阿芽念书!”
奶奶喘了口气。
“我这点钱,都是攒着给阿和的……”
阿和是阿芽的弟弟,五岁了。
老太太固执得很,爸爸是知识分子,是在儒家的“首孝悌”中长大的,见老太太怒了,也不敢再言语。
阿芽听不懂,但是全记在了心里。
阿芽到我家时,十三岁。
阿婆一直不待见她,说什么“童养媳到婆家养病啦”之类的话。我当时九岁,不明白童养媳是什么,于是跑去问奶奶。
“阿婆,童养媳是啥哦?”
“啪——”
“什么童养媳!小小年纪不学好哦!”
我于是从此便讨厌阿芽,尽管阿芽挨的巴掌比我多。
我经常欺负阿芽,仗着阿芽老实。阿芽也竟真的老实,任我欺负。我让阿芽给我做小旗袍,我说我做小姐,她做小姐的婢女。
她竟真的应了我,许是见我不待见她,想讨好我罢。
我经常骑在阿芽身上。阿芽小小的身体有时禁不住我发育良好的体重,脸面煞白。我骑在阿芽后背,自然是看不到的。可笑的是,阿婆见了,居然也只是淡淡地飘出一句,别把人弄死了。
阿芽喜欢夜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夜,越是没人阿芽越是喜欢,越是有月阿芽越是开心。我半夜起来解手,常常看见面色如鬼的阿芽坐在月光下笑得满脸痴傻,那景色真是十分怪异。
省城的爸爸回来了。
省城的哥哥也回来了。
阿婆说阿芽是要做我嫂子的,所以当着哥哥的面要对阿芽好些。我让阿芽穿上她曾经给我做的小旗袍。说起来也怪,十三岁的阿芽,居然穿的下九岁的我的旗袍。
阿芽坐在我右边,哥哥坐在我左边。我大气不敢喘。
坐的我实在难受,我说我去泡点茶水,哥哥笑着说我懂事儿了。哥哥二十五了,和爸爸妈妈在省城工作,阿芽十三,比哥哥正好小一轮,但还好,他俩都属兔,算命的说,吉祥。
我翻了爸爸带回的《周易》,隐约能看懂属性相当的人不适合婚配,我也看不出到底哪里吉祥。
哥哥走后,阿芽迷上了唱戏,迷上了巨星邓锦萍。于是,她常常在月光下,在如水的月光下,在温柔着洒满一地清辉的月光下,吊着嗓子。她的声音小小的,细细的,不会影响到人休息,但我出来解手时还是能听得见。
她唱的真好听。
我有点喜欢她了。
过两天城里举办庙会,我教唆阿芽偷偷带我去逛。阿芽右手拿起她的青色荷包,左手牵着我。
庙会很大,有很多好玩的东西。阿芽看上了一个小小的孙悟空,要三块钱。阿芽咬了咬牙,使劲搓搓她的荷包,下狠心了,倒出所有硬币。商人数了数,很开心,不多不少正好三块钱。
阿芽心满意足得到了那个花脸孙悟空。
我注视着一切。
阿芽这个小偷。
那三块钱,是哥哥本打算给我买桂花糖的,可是再见到阿芽后,改了心意,给了阿芽。
起初哥哥骗我,说这三块钱捐了。
我也信了。
我发疯似的冲过去,抢过阿芽的孙悟空,冲着地面狠狠地砸去。阿芽也疯了,死命抱住我,死命和我抢,大喊大叫的,说,这是给她弟弟买的。
可是,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阿芽不再在月亮下发呆唱戏了,她或许是发现了白天的好。
省城的哥哥又回来了,但这次带走了阿芽和我。
哥哥问阿芽喜不喜欢唱戏,阿芽说喜欢。哥哥把阿芽带到邓锦萍阿姨那里,让邓锦萍阿姨收阿芽为徒。
邓锦萍阿姨是轻易不收徒的,但这次她收了关门弟子。
我爱死阿芽了。
第二天,阿婆找了过来,和阿芽的奶奶一起。
奶奶拽着阿芽,拿着她的拐杖死命地打阿芽,叫阿芽回家。
我也死命地护着阿芽,我说,阿芽可是要当明星的人,你们惹不起的惹不起的。
阿婆把我拎走了。
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阿芽。
据说阿芽找了另一户人家嫁了。
后来,文化大革命,爸爸妈妈和邓锦萍阿姨自杀了,哥哥逃到了国外,阿婆和阿芽的奶奶也早就咽气了。
我听街坊邻居说,阿芽剪了短发,活像个小伙子,早早和她爸爸划清了界限,检举了她婆家一家,现在每天在村里搭建的大台子上蹦蹦跳跳,唱着一段段不完整的戏。
那日我看见了短发的阿芽。她冲我笑,但。已不再温润。她说,我永远只是一个客人,像尘土一样。
再后来,我离开了那里,和阿芽再无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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