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是一出京戏，小说演的就是京戏的武生段小楼与花旦程蝶衣那一出全本戏，台上台下，疯魔难活，究竟是霸王虞姬跌落进了现实的苟且，还是小楼蝶衣沉醉在了戏梦的蹉跎。
戏，到了哪年哪月都得唱下去，当今的年月，爱听戏的大多是老头老太，有人怕这样精美的表演艺术没落了失传了，以致成为绝响。
哪能呢，我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我就乐意听昆曲，我也不担心她到头来无人问津。昆曲传了六百年，她等了六百年，也不在乎多出个三十来年，等你慢慢变成爱她懂她的老人。
这世上，别的人没有，老人可是像韭菜一样，阎王收割了一茬，马上会有新的一茬冒头，没躲没藏，颇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意味。此为闲话，暂且不表。
李碧华的小说《霸王别姬》里，关师傅教徒弟时提到这么一句：“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主角小豆子在“思凡”的历程中可谓吃尽了苦头，他对《思凡》的怕，与艺术无关，只关乎风月。
小豆子是个明眸皓齿的男子，他总是张口就来：“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错了，他本是女娇娥，戏词里就该如此。
小孩子记性不赖，何以反复无常地错着，明知故犯似的，到了分行的大日子仍死不悔改，在大伙儿期待的目光中，郑重其事又轻描淡写地唱：“我本是男儿郎……”
“你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师哥苦口婆心的规劝萦绕耳畔，师傅的铜烟锅已不由分说捣进了口中，明晃晃横冲直撞，小豆子满口血污里开了窍，泪光点点，自然而然地打心底唱了出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对了，还是，错了？旦角的男子卸了妆不一定女气，小豆子经历这一出，彻底模糊了他的性别观念，他就是个女的，他理直气壮爱着师哥。
女怕思凡，师傅这样说，定然不是知悉小豆子的心事，事实上，这是一句梨园中人耳熟能详的行话。
《思凡》是昆曲《孽海记》中一折，主要描写小尼姑色空耐受不住青灯古佛、清规戒律，私自逃出尼姑庵、逃向花花世界。林语堂先生在其著作《吾国与吾民》中，称赞《思凡》“其文辞堪当中国第一流作品之称而无愧色”。
《思凡》全场是旦角的大段独角戏，一人到底，身段繁重，姿态多变。意味着什么，一个人在台上演，一气呵成地唱完，分毫不差地演完，安稳下台，明眼人都能看出火候。喘口气，缓会儿神，绝无机会，至于出了纰漏，那就是白纸上一个刺眼的墨点儿，没人能帮忙遮过去。
怕思凡，怕她考功夫，敬思凡，敬她凭功夫，功夫到家就爱思凡，爱她显功夫。能不能大红大紫成了角儿，成事在天。
小豆子挣开了这密密匝匝的茧子，羽化成风华绝代的程蝶衣，后来，为着不得已的原因，他给日本人唱《游园·皂罗袍》。
蝶衣清水脸，没有上妆，一袭灰地素净长袍，清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金底描上排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驾娇燕懒。
当代著名作家白先勇在《昔我往矣》中曾写道：
其实昆曲是最能表现中国传统美学抒情、写意、象征、诗化的一种艺术，能够把歌、舞、诗、戏糅合成那样精致优美的一种表演形式，在别的表演艺术里，我还没有看到过，包括西方的歌剧、芭蕾，歌剧有歌无舞，芭蕾有舞无歌，终究有点缺憾。昆曲却能以最简单朴素的舞台，表现出最繁复的情感意象来。试看看张继青表演《寻梦》一折中的《忒忒令》，一把扇子就扇活了满台的花花草草，这是象征艺术最高的境界，也是昆曲最厉害的地方。
昆曲啊，真是美的无处藏，吴侬软语，水袖轻舞，演绎一曲低回百转的水墨调。
戏文里才子佳人浪漫得不可一世，现实里男欢女爱残酷得你死我活。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简宝玉读书挑战打卡-《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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