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一）：父亲其人

        此刻的海口美兰机场，人来人往，忙碌嘈杂。我们来的太早，几个小时后父亲飞去大连我妹妹家，我飞往西安继续进修。爸爸说要睡会儿，这几天我们奔波劳碌，确实够累的。他仰头靠在椅背睡着了，阳光透过天窗洒在他的面庞，脸颊刻上了岁月的痕迹，染黑的头发又半白了，已然是个老人了。看着他安详的模样，我的眼睛不禁湿润。

      父亲是个苦孩子。他出生在四川一个小乡村，奶奶四十多岁生了父亲，伯伯姑姑比他大很多。父亲出生不久，姑姑也生了孩子，奶奶把父亲扔给爷爷，去带小外孙了。从小父亲是米糊养大的，身体孱弱，先天营养不良，长大后也身材瘦弱矮小。奶奶爷爷都是地主子女，出生家境优越，却都脾气火爆，父亲小时候也没少挨骂挨打。

      十六岁时，父亲跟着二伯二妈一家来到边疆很偏远的小地方，这一待就是一辈子。当时二伯在村里当会计，二妈干农活，种菜，养家畜。后来陆续生育了六个子女，负担不轻。二妈热情、能干、泼辣、强势，平时对父亲不错，但有时也会打骂父亲。家里孩子多，虽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但父亲时常吃不饱，个子也没长起来。父亲那时在村里开拖拉机给人干活，减轻家里负担，他机灵，幽默，努力，肯干，很得村里人的喜欢。

        后来恢复高考，父亲聪明好学，两次考上首府的大学，但都因为爷爷奶奶的地主身份被打回来，第三年，爸爸就报了个中专，去一所技校学习驾驶。当年的“售货员、听诊器、方向盘”可是最受人羡慕的职业了，毕业后的父亲被分到了县政府后勤开大车，心满意足。期间，认识了温柔、漂亮、善良的母亲，成了家。父亲性格活泼开朗，待人热情真诚，特别爱结交朋友，讲义气。那时经常开大车往返另一个县拉货，那个县物产丰富。时常母亲还不知道父亲再出发的时间，下班回到家，却见家里已经等着不少人，都是托父亲带东西，买物件的。全是父亲主动告知，主动帮忙的，也不要任何酬劳，是出了名的热心人。后来父亲工作能力强，办事靠谱，被调为县委领导的司机，和领导们关系都很好。我们那个边远的小县城，老一辈人的感情很淳朴，领导基本都很清廉。父亲踏踏实实工作，真心实意待人，赢得了好人缘好口碑。

        后来，县委招待所首次公开招聘所长，爸爸自告奋勇报名，竞聘，成功，从此成为了招待所所长，由一个工人变成了干部。那几年，父亲干劲十足，有能力、有魄力，改革创新，把招待所办的有声有色，随后招待所升级为县宾馆，父亲是宾馆经理。

        再后来，旁边的**市要办市宾馆，耳闻我们这个小小县城里有个能干的宾馆经理，点名把父亲调去当经理，那时我即将上初中。父亲考虑到市里各方面的条件都比县里好，我和妹妹能到更好的学校上学，欣然前往。于是，我和父亲一起去了市里，妈妈和妹妹留在县城。到了**市，父亲先负责筹备工作，一个从小地方新来的还没上任的经理，难免受到当地人的排挤和欺负，他被安排在在建的宾馆工地上工作和生活，白天处理筹备事宜，晚上看工地。这些是父亲始料未及的，但也只能如此，能屈能伸。只待宾馆落成营业，一切就会好起来了。而我，要上初一了，父亲无暇照料，就让我寄宿在父亲上技校时的校长家，那是一个慈祥的爷爷，奶奶是幼儿园的园长，人特别好的老两口，他们欣然同意。这样的决定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父亲在技校学习时因为表现突出，与校长爷爷熟识，并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或者叫忘年交。这在今天看来也难以想象。只能说，那个时代，那个小地方，真的很简单，很淳朴。父亲在工地的那段时间，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气，但他依然很乐观，努力干好工作。工作，或说事业，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然而，当地人不服气，势力大，最终还是在宾馆开业前把父亲排挤走了。当时父亲已经调过来，总不能退回去，就被安排到了市政府的机关事务部，就是机关后勤，做了主任。

        本以为是好事，却不知这个机关事务部，各种关系错综复杂，个个都是有来头不干活的，整个是个烂摊子，已经气走了四任主任，不敢管，管不了，父亲是第五任。父亲没有靠山、没有后台更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干。他既要开展工作又要自我保护，很不易，但他头脑灵活，办法多，办事公道，行事正派，逐渐打开了局面，虽然得罪了不少人，但也赢到了群众的认可。此后的几年中，时不时就有他得罪了的去告他的状，匿名信，电话之类的，但父亲不怕，任组织调查，结果是什么也查不出。反而父亲真心实意为群众服务，得到了拥护和好口碑，都说父亲是个好领导。这段时间，妈妈的工作也调了过来，我们一家团聚了。逐渐的，父亲把这个单位烂摊子整好了，但是这一干就是八年。这是父亲事业上的黄金期。父亲埋头工作，他并没有意识到，他在小县城形成的价值观和为人之道已经逐渐不管用了。现在社会上、仕途中的那些道道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了，可是父亲在忘我工作中，依然和领导、同事保持着很好的人际关系，依然乐于奉献，无私助人，为群众办了很多好事实事，可是提拔时却没有父亲。

      后来，父亲被调去另一个局当了书记，又是个烂摊子，依然矛盾重重，关系复杂。父亲更忙了，每天开会，加班，休息时也是传呼机响个不停，好像离了他地球都不转了，父亲也乐在其中，时常念叨着：看老爸厉不厉害，别人解决不了的难题，老爸可以做到，整不好的烂摊子，老爸可以整好。言语间充满了成就感和满足感。这一干又是八年。

      再后来，父亲已经是老同志了，被调去工会干了几年，退休前还被派去乡下工作一年，条件恶劣艰苦，工作任务繁重，他依然坚持下来。回来之后就退休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两个八年间，世事变化很快，也有人提醒父亲，不要总想着干工作，也要想点别的什么，为自己打算。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没听，也许就是要当个正派的人，也许是被别人告怕了，也许还认为像在那个小县城那样，和领导关系也会很好，也许是家里没有真金白银去做别的，也许都有吧。明明父亲也把职位看的很重啊，明明父亲也那么有事业心啊，明明父亲也那么投入那么忘我那么渴望认可啊。认真了，就会伤心。两个八年间，父亲时常抨击那些个社会不良现象，也时常感慨世道变了，人心变了，还时常怀念和回忆当年的辉煌，其实那时的父亲也不过四十多岁，可是他在小县城形成的价值观就这样坚不可摧了，亦或者说他太想把烂摊子整好来证明自己，可是在他埋头整理烂摊子时世界已经变了，他已经OUT了。尽管他伤心、委屈、不平、无奈，但仍然时常说：“做人啊，要讲良心~”

      最后分享几件小事，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也算是干部子女，高二时同学买了身200多的运动服，都让我惊掉了下巴。家里不富裕，这个我清楚。我以为别人家也这样。以至于有时候我舍不得买一样东西，老公就调侃我：“你好歹也是干部子女啊~~”。

        还有一事，几年前我回家办婚礼，父亲发了16桌的请柬，结果来了19桌人，不请自来的都是父亲曾经帮助过的人，听说了主动来参加婚礼的。还有一个没请的叔叔拿着摄像机，主动来为我们摄影，制作碟片，自称是父亲的好朋友~~也许，世道没有变，人心也没变。

        另外，父亲逢年过节，还会给当年小县城的老领导老同事打电话拜年，多少年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