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七月十五,时近中元人多避忌,是以一路上寂静非常。穿过几条幽深的小巷,屋宇渐少,面前豁然开朗,已出了镇子。
南生道:“寒舍不在镇子里面。说来不怕二位见笑,自家多少有些产业,在村外有座小小的庄院,便到了。”
秦少飞点头不语。
走不多远,进了一片林子,道路宽敞不少,月光下隐隐现出屋宇。南生心急,不觉脚步加快。
到得门前,果然好大一座庄子,庭院宽阔屋宇齐整,虽不能称得上豪富之家,在这小地方也算难得。
想来是病人危急,即使夜半,院中亦是灯火通明。时有下人来往,见了南生,均垂首恭立一旁。南生也不理会,带着二人直入内堂,两边丫鬟仆妇避让不迭。
进门便是浓重的的药味儿,屋内幔帐低垂,静静的一声不闻,病人面朝里斜歪着,下半身搭着锦被,衣衫凌乱,委顿榻上。
“这是家父,请先生看看。”
秦少飞皱了皱眉,上前去搭了下脉,倒抽一口凉气,诧异道:“他这样多久了?”
“昨夜独自在书房,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不省人事,似乎被什么惊到了。月份不好,都说是中了邪。当时无人在场,下人们听见动静,才发现的。”
陆扬并不懂得医理,但见那人双拳紧握,袖子底下青筋暴露,整个身子都绷着,随时要跳起来打人的样子,并不似寻常病人那般虚弱,看着十分的怪异。
沉吟半晌,秦少飞道:“有些晚了,若是能早半日,便好了。”
南生大惊:“不过方才一日,如何就晚了?家父这是什么症候?”
秦少飞没有回答,反问道:“顾家可与什么人有过节么?”
南生摇头,上前将父亲的身子扶正过来,道:“似乎,不曾有吧……莫非……”他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两个人均未留意。
看见病人面目时,陆扬吃了一惊:那人看着大约四十余岁年纪,紧紧闭着双眼,脸色发青,略显干枯的面颊上,肌肉扭曲着,,连胡子都一根一根地支棱着,神情十分可怖。
秦少飞的脸刷的一下变了惨白,摇摇晃晃的,死死盯着那人的脸,南生说了些什么,全然不知。
“秦先生,秦先生?”
南生连叫了几声,秦少飞才听见,勉强定了定神,道:“令尊绝不是中邪,是被人暗算了。一路看来,尊府似乎不是平常人家,小公子也身怀武功。想来江湖中人多是非,不知是否与人结怨?”
南生道:“先生好眼力。家父顾遥,早年也曾闯荡过江湖。那时候有什么事情,我也不知。近些年只是闭门在家,未曾有过什么事端。”
“原来是顾前辈,失敬了。如今前辈这病情,十分的凶险,秦某人医术有限,若是早半日还有把握,现在只能勉强一试。我先开个方子,至于结果如何,还是要看天意。但想来令尊吉人天相,定能痊可。”
不知怎的,陆扬觉得秦少飞此时有些怪怪的,不仅神情过分和善,而且自顾自的絮絮不休。难道,病人情况真的不好?
南生拭泪道:“借先生吉言。劳动先生深夜奔波,实在于心不安,请您二位先在舍下歇息,如果这边有事,还要劳烦。”
二人称谢。
南生吩咐了下去,适才那老仆便引着二人去往住处。
刚出门,陆扬便想问病人的状况。秦少飞自顾与老仆一句接一句地说着闲话,并不理睬。
言谈中得知那老仆姓马,在顾家已有三十余载。顾家原籍本不在此处,只是顾遥喜这里清静,在此安了家。
陆扬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忽然瞥见路过的一道门后,院子里满满当当停着数十辆空车子,不知作何用处。
待得安顿停当左右无人,陆扬忍不住道:“这人得的是什么病,怎么看着如此诡异?”
秦少飞慢慢地走到桌子前面,放下药箱,手却没有松开。
陆扬这才发现,他的手在抖。
“你怎么了?”
秦少飞猛然转过来,道:“我太累了。你的房间在对面。”
“好好,那你好生歇着……”老仆只说了两间房子给他们住,并未言明各自住哪里,二人也就随便进了门。陆扬本想着说几句话,没料到这人突然下了逐客令,只得走出去。
第二只脚刚刚迈出门槛,身后“咣”的一声,房门关上了。门缝透出灯光,秦少飞的影子依然在门后面,久久未曾移动。
陆扬满腹狐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光大亮,昏昏沉沉爬起来。
下人们甚是周到,伺候着洗漱完毕,又送来了早点。一碗热腾腾的白粥,两张葱油饼,一碟子切得薄薄的牛肉,一碗白菜豆腐,外加腌香椿芽儿和酱萝卜两个咸菜。
陆扬心不在焉,拈着筷子往对面张望,秦少飞似乎并无异样,坐在窗前,慢慢地吃着饭。
饭毕,秦少飞走了过来,道:“昨晚多谢你收留。这边的事情,只怕一时半会动不了身,你不必等我。”
陆扬着意看了他的脸色,却看不出什么。只是昨晚不曾留意,秦少飞额前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疤痕,崎岖狰狞,直蔓延到头发里去。
“你昨晚……”
秦少飞笑了一下:“昨晚有些失态了,你莫放在心上。这人并非生病,是中了极厉害的毒,我看不出名堂,但用了药已有好转,想来保他一命并非难事。”
陆扬知他不肯多言,也不便多问,收拾行装,向主人告辞。
回到客店,推说遗落了东西,走上去,隔壁的房门大敞着,祖孙二人已然不见了。看客店的情形,并不像出了事情的样子,大约林婆婆是自己走掉了。
威远镖局众人并未动身。多问了一句,才知道,中元夜不吉利,镖局行得慢,人多又挑落脚的地方,难免走夜路,便索性歇一日再启程。
陆扬孑然一身,也并不在意这些,自顾上路。
走了大半日,并未看见任何村落人家。行人既少,说好的同伴也不曾来。虽知下一个镇店不会太远,可漫漫长路放眼望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一夜的折腾终究有些耗神,马匹也有些懒懒的不想走道。
路旁长着几株参天的老梧桐,树荫草木稀疏阴凉宜人,恰能掩身。陆扬索性便停下来,放了坐骑自去吃草,自己在树后寻了个舒服的地儿坐了。
翻了翻包裹,临行之时顾家多有馈赠,肉干,面饼,甚至还有一袋喷香的茶面子,不知加什么炒出来的,虽都是易带的干粮,做得也比寻常人家精致些,却没什么胃口。
最终,喝了几口水,随便掰块饼填了肚子,困乏起来,斜倚着树干小憩。
但是终究没能睡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把他从梦乡中拉了回来。
大路行人不稀奇,行人结伴也是寻常,引人注意的是,这群人步履轻捷,脚程又极快,从听见人声,至走到跟前,不过一愣神间,显然都身怀武功。
陆扬不禁留上了心。
来的大约有五六个人,并不刻意隐匿踪迹,一路走一路闲聊,零零碎碎的也听不明白。
陆扬没了兴趣,闭上眼睛继续神游天外,猛然间听到一句:“这位大夫医术如此高明,却是可惜了。”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秦少飞。
另一人道:“他自己要坏咱们的事情,又怨着谁来。”
“只可惜,过了今晚,世间再没有秦大夫了……”
最后一句已然恍恍惚惚听不分明,人已经走远了。
陆扬一跃而起,牵了缰绳,往那些人离去的方向追过去,恰是回落霞镇的方向。
这些人身份不明,陆扬不敢追得过近引人生疑,只远远地缀着。好在这条路没什么岔道,他刚走过来,是知道的。便不怕跟丢了。
走了大半个时辰,前面便要有路口了,陆扬一夹马腹,赶了上去,想在前面等着他们。可是直奔到路口,也没看见半个人影。
跨马四顾,日影西斜绿野重重,寂无人声,仿佛适才经过的只是一群孤魂野鬼。
陆扬并不信邪,明白自己不熟悉地形,大约是跟丢了。回过头来找了一番,毫无头绪。想了一想,拨转马头,向落霞镇驰去。
天色渐暗,等他赶到顾宅,已然全黑了,一轮明月挂在东天,冷冷的有些昏黄。
顾宅依旧是灯火通明,没有什么异样。想起秦少飞昨夜的反常,陆扬犹豫了一下,没有敲门,丢下坐骑逾墙而入,沿着墙角暗影,悄悄地向秦少飞的住处走去。
大约确是日子不吉利,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下人们也少了许多,一路甚是顺利,并无什么事端。偶尔遇上几个人,也都没有瞧见他。
到了门口,屋内点着灯,窗上印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陆扬松了口气,推门进屋。
“大哥……”话方出口,陆扬便愣在原地,屋内空无一人。桌子上放着张纸片子,剪成人形立在那里,被灯光映到窗纸上,足以乱真。
陆扬哑然失笑,四下看了看,药箱仍在,行李也在,秦少飞显然并未离去,才用这把戏掩人耳目。莫非,他早已觉察到了什么?
出得门来,四顾无人,也不知秦少飞去了何处。
夜风已冷,耿耿星河在天,月华泄地,一缕笛声不知何时响起,在风中飘忽不定,如烟如雾,一时仿佛就在这宅子中,一时又恍如里许之外隐约不可闻,曲调凄恻悲凉,惹人愁肠。
陆扬信步向前走去。
几进院落,屋檐下灯火如故,一个人影也无,静悄悄的,凭空生出几许阴森意味。
陆扬渐渐觉出不对来。再往前走,路过原先停满车子的院子,此时也已空空如也,若不是地上车轮印迹隐约可见,几乎疑心走错了地方。
转过墙角,偶一抬头,陆扬愣了下——对面屋顶上,月光下,缟袂素裙,衣带飘风,立着一个人,持笛而吹。看体态是个少女,身形窈窕弱不胜衣,似乎立时要随风而去,夜色中看不清面目。笛音恍惚,若不是无意中看见,竟不知吹笛人如此之近。
这时,后院传来一片哭声。
陆扬的心一沉:莫非,顾遥出事了么?
纵身上了墙头,果见顾遥的院子里灯火通明,聚着几个人,人人低头拭泪。
笛声止住了。少女转头看见陆扬,身形微动,几个起落间已然消失不见,恍如明月腰上的一抹微云,不知其始,不知其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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