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过是荒诞不经的默剧，

不朽，无非是凡夫俗子的臆想。

第一卷：少年

如果一个男人的名字叫做江山，那么这是一个烂大街的名字，但是如果一个男人的名字叫做江山秀，那就颇有大气磅礴、岁月激荡之感。

江山秀的前半生，对得起这个名字。

江山秀小时候家里条件一般，父亲是国企的职工，母亲身体一直欠佳，做不了重活，全职家庭主妇。

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家三口，虽然不能天天吃肉，但是保一家人不饿肚子还是够的。

江山秀上小学的时候是一个好孩子和坏孩子的结合体，是自卑与自大的结合体，是懦弱与大胆的结合体。

江山秀上小学的时候，随便听上几节课，考试就能考进年级前三名，但任由他玩上一阵子，他马上就会变成年级倒数前三名。

江山秀和漂亮的女同学说话会脸红，会语无伦次，但和男孩子在一起偶尔也能当一两次孩子王。

江山秀每次和一个叫廖梦欣女同学一起玩的时候，班上有个叫刘二胖的孩子都会在放学的时候暴打他一顿，打的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但是当电子游戏刚刚在小县城川南县风靡的时候，所有人都只敢在上下学的路上去玩一小会，唯独江山秀敢逃学在里面玩上三天，每天早晨背上书包假装去上学，放学回家的时候假装写一会儿作业，这件事情连刘二胖都不敢做。

当老师派两名同学到他家问他爹妈的时候，他知道事情败露了。

江山秀他妈找了一根皮带，让他跪在院子里，把他背上抽的皮开肉绽。

晚上他妈不让他进门，他就在院子里呆了一夜。

第三天他妈气消了一些，让他进门了，但是他的背还结着血痂，连着一星期都得趴着睡觉，但江山秀一声都没哭。

这只是个开始，这样的事情，后来发生过许多次。他妈开始每次都打到手软，后来发现这孩子玩归玩，但每次关键的升学考试，都能考进前几名，也就懒得再打了，不过那时候，江山秀也懒得玩电子游戏了。

所有的亲戚，老师，给江山秀的评价都是两个字，聪明。再精简一点，能。

在八十年代末的川南县，这个字被赋予无比丰富的内涵。

小孩子嘴巴甜，叔叔阿姨什么的叫的溜，能。

小学生学习不好，却总是能骗来同学的零花钱买零食，能。

甚至去亲戚朋友家，每次回来都会顺点东西，能！

还好，江山秀的“能”，和坑蒙拐骗不沾边。

五年级以前，江山秀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就算他知道，今天又和廖梦欣一起玩了，放学路上刘二胖肯定要揍他，他也不害怕，直到他学会游泳。

夏天的午后，成群结队去河里洗澡是大院的风气。会游泳的去深水区，不会游泳的去浅水区。去多了，哪里水有多深，大家心里有数。可是水位会涨这件事情，超出了小学生的认知。

江山秀和刘二胖一起去河里洗澡，前一天夜里刚刚下过雨。他们一个鱼跃，就掉进了前夜刚刚形成的一个深坑里。

江山秀瘦，刘二胖胖。他们两个都拼命胡乱拍打，江山秀浮了起来，刘二胖沉了下去。江山秀学会了狗刨，几个会水的小伙伴火速游过来，跟江山秀一起把刘二胖拉了出来。

从此刘二胖再也不揍江山秀了，江山秀跟廖梦欣天天在一起玩他也不揍了。

江山秀知道害怕这件事情，不是因为自己呛水之后学会了狗刨，而是因为在他学会狗刨的那天，他后桌的一个叫何鹏的小伙伴，在另一个河段淹死了。这是大人们说的，江山秀一开始不信，等到在开学的时候，何鹏果然没来上学，江山秀才信了。何鹏的事情在老师们嘴边说了好多年，江山秀很不喜欢。

江山秀的父亲也有一个响亮名字，但是没有江山秀上口。江山秀的父亲叫江洋河。叫江洋河并不是因为他五行十分缺水，而是因为江山秀的爷爷，也就是江洋河的爸爸是个酒鬼，江洋河兄弟姊妹三人，他排行老二，一个哥哥叫江宝丰，一个妹妹叫江西凤。所以说，江山秀的爷爷是个酒鬼。

江洋河在别人的嘴里，有过三个称呼，小时候，大家叫他小河，上学毕业以后，大家叫他小江，工作很多年后，大家叫他老江。江洋河的愿望，是当他很老很老的时候，别人能叫他江老，可是这个愿望没有实现，他的称呼一直止步于老江。

江洋河还是小河的时候，是家族里唯一一个读书人，父亲是酒鬼，哥哥江宝丰就做工挣钱供江洋河上学。小河也争气，不但学习好，还顺便自学了琴棋书画，说不上精通，但已经能让街坊们啧啧称赞了。

江洋河叫小江的时候，在县里的矿上上班，小江上过学，而且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自然不能去当矿工，矿长让他当文工团团长，专搞文艺工作，放在现在叫企业文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小江遇上了陈秀兰，结婚之后生了个孩子，叫江山秀。那个时代，搞文艺的人总是有情怀的。江洋河本来也打算给孩子取个江山这种俗套的名字，但是搞文艺的小江认为，生孩子这件事情让陈秀兰吃了很多苦，所以孩子的名字应该向母亲致敬，于是在江山后面加了个陈秀兰的秀字，就叫江山秀。

江洋河叫老江的时候，经历就十分丰富了，在矿上，本来是矿长的有力人选，但是老矿长认为让一个搞文艺的当矿长并不妥当。为此，江洋河喝了一瓶洋河大曲之后把老矿长打到医院去了，江洋河也丢了工作。但是江洋河并不气馁，用积蓄和陈秀兰的嫁妆搞过许多事情，开过私矿，办过厂，倒卖过原油，开过饭馆……但事实证明老矿长的预判是对的，一个搞文艺的不适合做实业，尤其是爱喝酒的文艺工作者，更不适合搞实业。虽然搞这些事情的过程中有赔有赚，但最终是连房子都抵债了。江洋河在快五十岁岁的时候终于认清了自己，通过一些关系老老实实当个一线职工，顺便给人写写对联什么的聊以自娱自乐，唯独喝酒这一点，戒了一百次也没有戒掉，可能是遗传江山秀的爷爷。

江山秀小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多精力去顾及江洋河是在倒腾什么玩意，但是江洋河的折腾给江山秀的直观感受就是，家里好像越来越穷了。直到一个周末，江山秀要和廖梦欣一起出去玩，问陈秀兰要五块钱，陈秀兰却拿不出来的时候，江山秀才确切的知道，家里确实没钱了。但江山秀不知道的是，没钱对他来讲，无非是少买几包零食，但对陈秀兰和江洋河来讲，却是无法逾越的坎。

每到逢年过节，江洋河都得出门躲债，留下陈秀兰在家应付接连不断的讨债者。好在那个年代，讨债也就仅仅是讨债，不会雇人在门口泼大粪，也不会有人在江山秀放学路上将他劫走。

但陈秀兰毕竟是一个女人，承受不起这种压力，于是陈秀兰在江洋河出去躲债的时候，跟讨债的商量好，把房子折价抵债。当陈秀兰和讨债的人在客厅商量这件事情的时候，江山秀和往常一样在自己房间里写作业，但他听得懂大人们在说着什么，他咬着铅笔头哭的像个泪人。

学游泳让江山秀知道什么叫害怕。

这件事情让江山秀知道什么叫伤心。

陈秀兰对江山秀说我们换个房子住，住到离你上学近的地方去。江山秀说好啊好啊。可是江山秀喜欢这个大院的二层小楼，有两个阳台，下暴雨的时候，可以在阳台上看见远处朦朦胧胧的山的轮廓，可以养一些猫猫狗狗，看它们在楼梯上跑来跑去，最重要的是，大院里还有好多小伙伴，每天傍晚都会在大院里一起玩，刘二胖也住大院里，而且刘二胖已经不再揍他了。

但是江山秀没有和陈秀兰说，江山秀说好啊，以后上学更方便了。然后陈秀兰和江山秀就搬到一个需要和另外一户人家公用卫生间的套间里。江洋河躲债躲了很久才回来，回来后找不到家在哪里，就在放学时间在学校门口等着江山秀，江山秀看到江洋河回来，并不想带他去新家，但最后还是带江洋河回去了。

这个时期江洋河在家没有事情做，更爱喝酒了。几乎到了沾酒必醉的状态，每次喝醉之后，就跟陈秀兰在家里大吵大闹，每次陈秀兰都是陈秀兰叫江洋河滚，江洋河在家摔一通东西之后就摔门出去，隔一两天再回来。陈秀兰也不问他去哪里了，江山秀也不问。

江山秀还是在学校的时候比较开心一点。这个时候江山秀已经上初中了，而且川南城里除了街机游戏厅之外，出现了一种新玩意，叫网吧。江山秀每天的娱乐，就是放学之后去网吧打一盘红色警戒。并且只能打一盘，玩久的话，陈秀兰会发现异常，然后让他再也玩不成。

这个时候江山秀是没有零花钱的，因为江洋河已经不是厂长，也不是矿长，也不是食堂老板，而是个酗酒的无业游民，陈秀兰又没有工作，只靠卖房子抵债之后剩下的一些钱，每天精打细算着花，偶尔给江山秀改善伙食。

在江洋河当厂长的时候，经常有一些叔叔阿姨，给江山秀买一些好玩的好吃的，还会给他零花钱，但自从搬家之后，这些叔叔阿姨再也没出现过了。唯独一个人还经常出现，就是江宝丰，江山秀的大伯。

江宝丰一直在厂里做工，有时候在周五下午，江宝丰会来接江山秀放学，然后带江山秀去下一顿馆子，吃江山秀最爱吃的羊肉烩面。

在江山秀吃烩面的时候，江宝丰会一直跟江山秀絮叨，要好好读书，将来当大官，有大出息。

江宝丰还跟江山秀说，需要钱买作业本的话，不要给你爹说，直接给大伯说，大伯有钱。

江宝丰还给江山秀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有任何事情，就打这个电话，说找江宝丰就行。

在江山秀遇见于晓菲之前，没管江宝丰要过钱，也没打过那个电话。于晓菲是江山秀前桌的女同学，在认识于晓菲之前，愿意给江山秀一起玩的上一个女同学是廖梦欣，可是读了初中之后，廖梦欣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每次当江洋河消失一段时间回到家，江山秀就不愿意回家。因为回家的话，只能听到江洋河在和陈秀兰吵架，有时候还吵得很凶，有时候还会大打出手，这个时候江山秀还不敢站出来说话，他还太小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外面不回家。

江山秀放学不回家的时候，于晓菲总是也不回家，她就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静静的写作业，江山秀也不写作业，就坐在于晓菲旁边静静的看着于晓菲，她比班上其他女孩子年龄大一些，胸部已经有微微的隆起，江山秀在旁边看着她写作业的时候，总能闻到她头发上和身上一阵阵的香气，让他感到很舒服。有时候于晓菲写着写着会扭头瞪一眼江山秀，说还不赶快写作业，明天又要被老师留班了。

江山秀根本不在乎，反正他也不想回家。于晓菲只能叹一口气，说真拿你没办法。然后写完自己的作业之后，把江山秀的作业本拿过来，工工整整的再替江山秀抄一遍。

于晓菲的家和江山秀的家方向相反，每次江山秀都会在于晓菲写完作业之后，陪她回家，当江山秀把于晓菲送到家，再折回来回自己家的时候，时间往往把握的正好。正好的意思，就是陈秀兰和江洋河刚刚吵完架，正在有一点着急为什么江山秀还没回来，但还没有着急到去学校或者满大街找的程度。而这个时候，江山秀回到家，陈秀兰和江洋河都不会问他去哪里了，他们吵过架之后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开口说话。

在江山秀和于晓菲回家的路上，于晓菲对江山秀说，家里有两个弟弟，他们很吵，回家根本没办法写作业，只有在学校写完再回家。

于晓菲说，两个弟弟特别可爱，其中一个刚刚会说话，总会不停的叫姐姐。

于晓菲说，过几天她要过生日了，最大的愿望是要一个学校门口那家小店橱窗里的书包，上面印的有米老鼠，可是爸爸肯定不会给她买。

江山秀并不专心的听于晓菲絮叨那些鸡毛蒜皮，只是在有汽车来往的时候，下意识的拉一拉于晓菲的胳膊，等到车过去再马上放开。江山秀也不记得于晓菲说的其他的话，只记得她想要那个米老鼠书包。

于是江山秀就用报刊亭的公用电话给他大伯打了电话，说学校要交资料钱，江宝丰二话没说，当天就送来三十块钱，还请江山秀吃了羊肉烩面，又叮嘱了好多次江山秀要好好学习。

于晓菲过生日的那天，江山秀一直都在等放学，那天似乎比任何一天都漫长。等放学班上的同学都走了之后，于晓菲像往常一样在位置上静静的写作业，江山秀小心翼翼的把米老鼠书包推到于晓菲面前。于晓菲低着头偷偷笑了，江山秀也笑了。

江山秀说要带她去个地方，于晓菲也不写作业了，背着米老鼠的书包，跟着江山秀一起，走了两条街，来到一家蛋糕店，江山秀用剩下的几块钱，买了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

江山秀和于晓菲在河边把蛋糕吃完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在江山秀把于晓菲送到她家路口，两人快要分开的时候，于晓菲没有征兆的亲了江山秀的脸，然后飞快跑回了家。

江山秀感觉心跳好快，浑身热辣辣的，带着满脑子奇奇怪怪的幻想回家,躺在床上半夜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