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寻画(25)宗喜鹊
获得省中国相棋少儿赛冠军,却因父亲被镇压没能进京参加全国比赛,这对少年吴敦来说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一开始他完全相信了体育老师的解释,但他对这解释是一万个不服,赢就是赢,输就是赢!管什么野路子不野路子?
没多久他就知道没让他进京参加比赛的真正原因。得了省市冠军不但没有给他带来荣耀反而让不少人知道了他是反革命的儿子,知道他父亲是出卖共产党的叛徒,是临死前喊国民党万岁的反革命分子。同学们都有意无意地与他拉开了距离,老师看他的眼神除了偶尔的惋惜大都是冷淡。
打那以后他变得沉默寡言,平时谁也不搭理,上学放学一个人走。
第二年深秋,周末,天阴似水,一场小雨过后,街上铺满了黄叶,空气阴冷潮湿。放学了,吴敦低着头一个人慢慢地往家走。一声清脆的“吴敦哥!”让他停住了脚步,回头一看是宋叔家的小草。
“吴敦哥,这么长时间你怎么不找我爸下棋呢?我爸总念叨你。”十一岁的小草关切地看着他,似乎懂得他的心事。
打那以后,他俩放学经常一起回家。有同学问小草:“你怎么总找六年级那个男生?”
小草说:“那是我哥。”
好多人都以为他俩是亲戚。
初中前两年吴敦在班上依然是沉默不语,老师说他不是性格问题,是思想有问题。对于这种评语他不反驳,不沉默还能怎样?三好学生、入团能有我的份吗?升入初三他开始变得活泼起来,神情不但开朗有时在上学的路上还能听到他哼唱歌曲。为什么有这样的变化?当然是又能经常见到小草了。他觉得小草不但不歧视他而且还特别崇拜他、信任他、关心他,每次见到小草他都觉得温暖。
初中临近毕业,母亲和哥哥姐姐都劝他考高中,说五个孩子顶数你聪明,能念到哪儿就念到哪儿。他没听家里的意见自作主张报考了中专,他想早点就业,帮哥哥一把。
一九六一年,机电中专毕业的他被分配到了柴油发动机厂,本应当是技术员,厂里却让他做曲轴磨工。虽然在车间当工人,但他觉得自己没有受到明显的歧视,无论是车间领导还是工人对他态度都很好。这可能跟他俊朗的相貌与世无争的平和心态有关,无论别人对他说什么他都是付之一笑。
小草初中毕业就工作了,她和吴敦的关系得到了双方家人的认可,最让吴敦放心的是小草向他坦白:“跟你说实话吧,我爷爷是地主。”
一九六四年十月,有消息说在明年举行的第二届全国运动会上增加棋类比赛项目。因为第一届全运会金牌大户解放军代表队没有棋类选手,现培养当然来不及,总政训练部决定挖人。
吉林省军区政治部训练科长叫郝广财,他到市体委办过几次事,每次去都是方立成接待。由于他俩都参加过渡江战役,有共同可聊的话题,所以关系不错。接到总政招棋类高手的通知,他明知没什么希望但还是来找方立成了解情况。
方立成将他领到一个没人的办公室,笑着问:“我知道你为啥来,是不是想挖棋手?”见郝广财笑,他接着说:“现在各省都在备战明年大运会,体委对棋院有实力的选手严看死守,唯恐人才流失,哪个单位能放人?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哪来得及?要是早两个月来嘛,没准还有戏。”
郝广财说:“这我怎么不知道?不过上面既然下了通知我就得来一趟。”
方立成说:“是啊,没这事你也想不起到我这来。”
郝广财说:“对了,上面说了,棋院知名棋手挖不来,社会上的高手也行啊,不过这也就是说说而已,社会上哪来的高手?高手都在庙堂,野无遗贤嘛,是不是?”
一句话提醒了方立成,好友杨士元的小舅子吴敦不是下象棋高手吗?记得杨士元说过吴敦现在是一个什么厂的工人,是他们那个系统的象棋冠军。不过吴敦的棋艺究竟达到哪一个级别还不能确定,想了想,他说:“老郝,还别说,我到是认识一个下棋高手,这人小学时是全省少儿冠军,他下棋的特点是不按套路,对局时招法现想,完全是野路子,当时被称为神童。”
郝广财也会下象棋,虽然水平高不到哪儿去棋瘾却不小,听方立成这么一说来了兴趣,忙问:“这人现在在哪儿?我能不能见见他?”
方立成说:“他是我朋友的内弟,你等我打电话问一下。”电话里,方立成没说别的,只说有个象棋高手要会会吴敦。
吴敦接到姐夫杨士元的电话,说有人慕名找他下棋。他问什么时候,杨士元说下班以后吧。
通过门卫的指引方立成和郝广财在厂门口见到了吴敦。吴敦对方立成说:“这不是体委的方同志吗?我认识你。”
方立成说:“你我可是一点也认不出了,一眨眼十年了,当初的红领巾如今已成大小伙子了。吴老弟,这位郝同志是我朋友,棋下得不错,他想领教一下你的棋艺。”
方立成今年五十多岁了,年轻时与吴敦的父亲吴宝成称兄道弟,今天怎么管吴银匠的儿子叫起了老弟?这当然是因为杨士元,让杨局长的小舅子管他叫叔显然不合适,所以他自降一辈。
郝广财过来与吴敦握了握手,说了两句客气话。吴敦说:“我们这就有棋,你俩跟我来。”
没走多远到了厂单身宿舍,吴敦喊住了一个往大楼里走的小伙子,吩咐他把象棋取出来,再拿三个小板凳。
棋拿来了,还跟出一帮看热闹的小青工。人们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郝广财和吴敦下棋。
开局没几步郝广财就到感到了压力,吴敦的车虎视眈眈,四面威风。自己的车没有合适的位置,无论走到哪感觉都是废步。嗨,怎么搞的?孤马冲入敌阵干什么?这下坏了,本来看着是步好棋,可对方用炮一打怎么也逃不掉了,连个士象都换不来。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开始小声说了:
“诶,这人是哪儿来的?”
“就这水平也敢找敦子下?”
又坚持了十几步,眼见输棋已是定局,郝广财知趣地站起来,笑着说:“小伙子,你下得不错,我认输交棋。”
人群散了,郝广财先是与方立成商量了几句,临走时跟吴敦说:“明天上午,嗯,也可能是下午,我们还来,用车接你到我们那下棋,可以吧?”
吴敦说:“下棋只是玩,怎么能耽误工作?我没法请假。”
郝广财说:“这你用不着担心,假我替你请。”
第二天上午九时,车间主任来到吴敦跟前说:“门口有人找你,你去吧,厂里已经同意这两天你的工作由别人代替。”
吴敦说:“主任,他们是什么单位啊?”
主任说:“这我就不清楚了,肯定来头不小,人家直接跟厂长打的招呼。”
吴敦出了厂大门,郝广财和方立成在吉普车旁站着等他。
自从认识到父亲的政治问题有多么严重后,吴敦对未来就不抱任何幻想了。他不明白方立成和这个姓郝的为什么突然要试他的棋力?不管他,既然是下棋,那就玩吧。
在市体委,吴敦和一个三十七八岁的郑大师下棋。开局十几步后,吴敦就察觉出这是他有史以来遇到的棋力最强的对手。郑大师行棋看似平常,但每走一步都暗藏杀机。吴敦一反野路子棋风,见招拆招,以官着相对。弈到残车马的中局,吴敦忽然又改为野路数,逼得郑大师不得不长时间思考。
吴敦脑子比郑大师来得快,几招过后郑大师下出缓手,他抓住机会一举占据优势,并且趁郑大师撤车保帅之际顺势扫了他的两个小卒。之后他不急于求胜,改为步步为营的稳健打法,驱两兵渡河。
这下郑大师难受了,认输吧,离对方入局还远,有些不甘心;继续下吧,如果吴敦不出现漏招的话翻盘的机会等于零。他经过仔细判断,觉得与其眼看着小兵在车马的支撑下,一步步拱到将门将老帅困死,还不如投子认负。虽然输给无名之辈但棋局如战场,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讲不得半点情面。他站起身来,看着吴敦说:“小兄弟,这局棋我输了。想不到你年纪轻轻棋下得如此严谨老辣,佩服,佩服!”
大师就是大师,有风度,有雅量。
直到这时方立成才给他俩作介绍,吴敦笑道:“久仰郑大师之名,今天有机会和大师过招真是荣幸!”
郑大师说:“敢情你就是十年前的那个神童啊?怪不得棋下得这么好。”
在一旁观棋的郝广财,见吴敦胜了,大喜。他看了一下手表说:“到中午了,几位,我请客,去东湖饭店!”
吴敦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解放军挑选棋类运动员,假如我下得好的话这次不但能参加全国运动会还能参军?我能参军?这怎么可能?
回到体委办公室,方立成将吴敦的父亲怎么被打成反革命,之后又怎么被镇压,再后来吴敦怎么因父亲问题没参加全国少儿比赛的事情都与郝广财讲了。郝广财听得很认真,听完他问:“关于宗兆雄是国民党的证据这么充份,地方政府为什么一定要认定他是共产党呢?”
方立成说:“吴敦的大姐夫杨士元是市公安局副局长,他上书上级多次此案都没能翻过来。这里面的事情复杂,跟市文化局副局长江小嫚有关。”接下来他又把当初徐寡妇江小嫚与土匪宗兆雄的关系祥细地讲述了一遍。
郝广财说:“明天我向总训练部汇报一下情况,看看部里是什么意思。另外,你把吴敦父亲被镇压前后的祥细情况写成报告交给我。”
两天后,省军区训练科接到总政训练部的电话命令:速带吴敦来京。
吴敦由郝广财带着来到北京总政训练部,休息一天,第三天与训练部请来的两个专业棋手对奕。经过三多小时的较量,吴敦取得了一胜一和的成绩。两名专业棋手在全国排名分别是十九和三十二,为了找回点面子,两人跟训练部领导断言吴敦的棋力与顶级大师不相上下,总训练部首长听了大喜。
不要说什么野无遗贤,不论什么时候,民间都有高手贤人,特殊情况下更是如此。
具体抓棋类运动的领导与政工处负责政审的领导讨论吴敦父亲的问题:
“根据材料看,这极有可能是个冤案。就算不是冤案,父亲和儿子也不能画等号,没听说反革命遗传。”
“我跟吴敦所在单位进行了电话了解,这个人在工厂表现得还好。”
“根据他的水平我们决定招他入伍,人材难得嘛。”
“行,我们派人对他父亲被镇一案进行调查。”
当组织决定使用某个人的时候,那么这个人的家庭成分,父辈犯过什么罪,有什么海外关系等等,这一切都不是问题。为了解放军代表队在大运会上能有出色的表现,吴敦不但可以穿军装还给与副连职干部待遇。
训练部首长认定吴敦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没经过专业训练就有这么高的棋艺这脑子太难得了。用人之际不顾忌家庭出身,但不等于不在意出身,如果他父亲真的是冤枉了那我们给他查清了,平反了。那对吴敦来说是多大的激励?
总政训练部认为这事过去还不到二十年,大多数当事人应当还在,怎么连个真假党员都查不清?
解放军办事一是认真,二是高效。吴敦拿着部队调令回长春单位办手续,去粮食管理所办理粮食关系转移,到公安局派出所迁户口,与亲友通报总共用了十天的时间。等他买票准备走时,训练部查组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由吕欣为组长的三人调查组来到长春后,先找写平反材料的杨士元了解情况,杨士元将事件的前后经历祥祥细细地说了一遍,特别是几个关键人物之间的关系。
吕欣问:“既然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宗兆雄是国民党,为什么翻不了案?”
杨士元说:“因为吴宝成是我岳父,我提供的证据领导不与采纳。再有就是有传言说江小嫚与市里某领导的关系不正常,有人从中阻挠。”
吕欣说:“那你对江小嫚没再进行调查?”
杨士元说:“那怎么可以?董志刚、江小嫚、李主任、于海山都是党的领导干部,此案上级领导已经明确告诉无须复查,不得再有动作。我是老党员、老公安当然得尊守纪律。”
他又说:“但我敢肯定江小嫚提供的材料是假的,因为她说伪满吉林警卫军310团团长徐文柄是宗兆雄在山上打冷枪击毙的,实际上徐文柄是被一个武功高强的女杀手在床上掐死的。”
吕欣一边作笔录一边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士元说:“徐团长死后没多久,我在长春饭馆里吃饭听人说的,说话的人是徐团长的一个警卫。”
吕欣问:“这一情节材料里怎么没写?”
杨士元说:“还是因为我与吴宝成是翁婿关系,这个情节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写了领导会认为是我编造的。”
第二天吕欣去市党委讲了总政交待的任务,他要求市委和市公安局各出一人参加调查工作。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五人调查组很快找到了最初说宗兆雄是地下共产党员的编造者于海山,他现在是市郊一个木材加工厂的武装部长兼保卫科科长。
调查组对于海山、江小嫚、董志刚仨人分别进行了提问。有道是官多高威多大,吕欣对于海山亮出了中央军委总政治部的身份,于海山一下子就吓蒙了,知道造假的事情瞒不过去了,越瞒罪越大,没等细问就竹筒倒豆子全招了。
江小嫚也是一样,面对穿毛料军装军官威严的问话她颈子后面直冒冷风,有种刀架脖子上随时都有脑袋掉了的感觉,她不但全招了,还吓尿了裤子。
仨人当中唯有董志刚表现的硬气,他说:“我跟宗兆雄没有半点关系,只不过是听信了妻子的讲述给镇政府打了个报告。至于后来怎么调查取证的那是县里面的事,与我无关。”
倒底是杀过日本鬼子的老八路,胆量就是不一般。
调查的结果是:一,宗兆雄跟共产党没有任何关系,是投靠国民党的土匪;二,吴宝成只是一个打银器的工匠,没有任何反革命罪行;三,吴宝成临刑前确实喊了反动口号,但这是被怨枉后极度愤怒的一种发泄,其责任应当由欺骗组织、伪造历史的人与为了完成任务滥用职权的人来承担,与被害人无关。
吴敦起程的那天上午,市委领导和南关公安分局局长董志刚在杨士元的陪同下来到吴家。由于事先得通知,吴家所有成员都在家等候。
在吴家等候的还有:吴敏夫妇、吴政夫妇、吴薇夫妇、吴敦、吴澈单位的领导、吴家住地所在派出所所长、街道干部。
杨士元代表公安机关宣读了市委和公安局为吴宝成平反昭雪的决定:一,从即日起撤销吴家反革命家庭成份,恢复城市贫民成分;二,对制造冤案责任人的处分:于海山,撤销科长职务,清除出党;江小嫚,撤销党内外职务,调回剧团做杂务,留党察看两年;三,当年判决吴宝成的李主任,撤销党内外职务,记大过一次;四,董志刚,偏听偏信,给予警告处分。
宣读完毕,三名政府官员向年近六旬满头白发的赵慧卿及其子女赔礼道歉,吴敏代表弟妹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赵慧卿则由抹眼泪进而回到卧室扑到床上放声长哭不起。
吴敦带着梦幻一样的感觉和家人告别,上车前他紧紧握住宋小草的手说:“小草,你放心,我过年回来后咱俩提前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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