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杭州前几天在下雨,连连绵绵的不爽气。
我想到家乡的雨,总是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再弹起来一朵小水花。
小学时候,一遇到下雨,都是爸爸去接我,也有偶尔那么几次是爷爷。
记忆里,爷爷比起爸爸有点严肃。
当“小学”和“爷爷”两个词连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会想起爷爷那一句“不要骄傲呀。”
那一年,小学改制,五年改六年,凭空多出来一个六年级。
自我印象里数学一塌糊涂,性格又不讨喜的自己竟然莫名其妙,不再用读五年级,跳级进了六年级。
这件事着实让我惊喜一番,回到家广而告之。爷爷便敲打我:不要骄傲。
在我刚刚读小学的时候,听到了太多“你不行”“不好”的声音。
跳级这件事让我满怀欣喜,我以为爷爷会夸我,他的语重心长着实让我心情小小低落一下。
脑海里爷爷的印象多是琐碎的,上面这件事是为数不多的完整记忆,竟然也是不怎么愉快的。
2
小时候帮他买烟,是红色软包装的,有一只鸡,上书大吉大利。
我总是很喜欢这个烟盒,觉得很美。
爷爷爱喝酒,下酒菜多是盐水花生,有时候也会是腐乳。
爱吃羊肉馅的饺子,也爱吃黍子面做的黏窝头,最不可思议他可爱吃腌的过头,整个儿都变黑的臭鸡蛋。
爷爷是高大的,一点也不瘦弱,五官也好看,和他留下的那张照片上孱弱的老人一点也不像。
然而,现在我已经不是能太清晰地回忆起,他还算年轻时的模样了。
只记得他有一只手臂都是红色胎记,一直延伸到脖子上。
有一只手背上有只瘊子,硬硬的,而奶奶的手上也有一个。
小时候,我们就觉得稀奇,也觉得他们天生一对。
样子呢,也许有点像《百鸟朝凤》里的师傅陶泽如,也如同他一样有着家长的威严。
当初看这部电影,我在电影院哭的一塌糊涂,脑海里都是爷爷的样子。
有人说,若没有在成年之后,遭遇过亲人离世,恐怕不懂我们这些在电影院痛苦流涕的人。
我想也许是吧。小时候遭遇亲人离世,慢慢都淡忘了。
长大后,脑海里却总是千回百转,说服着自己生老病死苦,不过是每个人必遭的轮回。
即便不愿意,也不能嚎啕大哭,只能噙着眼泪默默送他们走。
3
如今下笔,才觉得对爷爷了解如此少,以至于笔下如此生涩。
大概我所有生动的回忆,都随着爷爷的离开慢慢随风消散了。
今年是爷爷去世的第三年。
我觉得必须要写一些什么,我不能让爷爷就这样在我的记忆里慢慢消失。
总有一个人要记住他。
我大三那年的寒假,爷爷病重,肺癌晚期,已经经不起手术,也经不起化疗。
他消瘦到皮包骨头,眼眶也塌陷下去,颧骨高高地刷下一层暗影,整个人暗淡地不成样子。
我回家后便去看他。他看见我,眼泪也就落了下来。
病重的那一段时间,他经常哭,见到亲人朋友都哭,有什么不如意也哭。
那是我第一次见爷爷的眼泪,也是最后一次。我知道的,他留恋我们。
而我们却做好了,一切不幸地准备。我们期盼着转机,也接受最坏的结果。
爷爷正是三年前的这段时间去世的,而我一直不知道是哪一天。我不敢问。
阳春三月,万物萌动,总之是个很美的季节。
4
与爷爷的最后一面总是在我脑海里盘桓。
我二月离家返校,向他告别。我深知,这也许就是最后一面。
然后胆小鬼一般不敢多看他一眼,我真是怕,怕面对。我佯装轻快:爷爷我走了。
爷爷说,走吧。又欢笑叮嘱我,不要担心我,我快好了。
我望着悬在他手臂上空的吊瓶应和他:嗯,输完这瓶就好了。
姑姑送我出门,她说“慢点啊,慢点啊。”话至尾声,她忽然哽咽起来。
我回头,她眼圈红红的,含着眼泪。我将近五十岁的姑姑,小时候总觉得严肃的姑姑,忽然柔弱的像个小姑娘。
我从来没有如此镇定,我觉得肩膀有力量。我看着姑姑说:别哭了,不要让爷爷看到。
爷爷生病这段时间,我们每个人好像都变得脆弱,也都变得坚强。
奶奶是最后知道爷爷的病情的,我们谁也不敢告诉她这是癌症晚期。
当最后,奶奶知道的那一天,她哭:我们一辈子没作过孽,怎么就得了这种病。
我们谁也不能安慰她,人生无常,这与命运无关。
5
四月清明,我从学校返家。爷爷已经去世一个月了。
我去看奶奶,她睡着,背对着我,孤零零的。这屋子和院子忽然都变大了,只有奶奶更加瘦小了。
满屋子家具也生动起来,这个沙发是爷爷常做的,无论是家中独斟独饮还是接待客人,他都坐在那里。有一次,我来看他,他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那里。我惊讶又欢喜,我以为他病终于好转,我们等来了转机。
院子里的泡桐也开花了,绛紫色的花朵一层层叠在蓝天上。
树下的小屋子里装着干枯的叶子,家里的几只小羊,春天的时候,爷爷把它们赶出去,秋冬就给它吃这收集来的落叶。
春联的红色还在,这春联是春节时,我和弟弟妹妹们欢欢喜喜地贴上去的。如今被白色的挽联覆盖着,难免凄凉。
挽联上写:人已是千秋。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6
去给爷爷扫墓的那天早上,爸爸采了新发的香椿头。
奶奶拿来煎了鸡蛋,她说,这是爷爷最爱吃的。
那棵香椿树我也知道,那是爷爷亲手种下的。好几年了,它还是刚种下时候的大小。我还记得他指着那棵树,告诉我香椿好吃的模样。
整个村庄的被苹果花香怀抱,乡间小路上被黄色的蒲公英点缀着。田间的油菜花,在微风中袅袅婷婷。
这条路,我来过,某一年的清明节,我还小,被家人抱着来到祖坟。
他们告知我哪里埋着曾祖父,哪里又埋着更老的人。而今,一柸黄土又葬了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姓徐名保生。我现在不能确定,是不是这个“保”字了。大概是的。
他出生的那个时代并不好,贫穷饥荒,兄弟们也夭折过几个。他的名字应该是有寓意的。
真是个好名字。只不过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凄凉。
爷爷去世后的第一年春节,我们依然随着惯例齐聚奶奶家。
三叔家的小妹妹坐在那里,忽然泪流满面。任何人问她,她也不说话。
我心里知道,她和我一样,都想起来了爷爷。
爷爷再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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