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诗最早出自杜牧的《送人》:
鸳鸯帐里暖芙蓉,低泣关山几万重。
明镜半边钗一股,此生何处不相逢。
这是一首平起入韵,押平水韵“二冬”部的七绝。
作为和李商隐齐名的晚唐诗人,杜牧的作品相对要清新明白一些。或者我们可以这么说,杜牧在诗的路子上沿袭盛中唐风格比较多,而李商隐则于情感架设上开创了朦胧风格,属于自成一派的大宗师级别。
其实杜牧的才气非常高,而且是属于文武兼备的人才,早年以兵法见长。如果放在气象更高的初唐、盛唐,未必不是高适一般的人臣级别。可惜生不逢时,在国家开始走下坡路的晚唐,仕途走得磕磕碰碰,后来自我放弃,诗歌的创造力下降,只能屈居于被时代折磨成情圣的李商隐之下。
我们从他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自述可见管中豹纹。
这首《送人》的写作时期不清楚,但是写作手法是很明朗的。有些类似于当时逐渐兴起,并被文人们视为新流行趋势的提升版“曲子词”——也就是从内容、字词上更加高雅的歌女代言体。
当然了,诗歌自古以来就有“思妇诗”,也是通过女性的口吻来表达情感。但是思妇诗发展到后来,真写思妇的少,大多是用来表达诗人背后的意志,而词牌(曲子词)则不同,基本上是用来表达思妇、歌女当时的心理状况。
晚唐时期,曲子词,刘禹锡整理出来的竹枝词,以及一些诗的内容开始异化,这都是诗词逐渐开始分流,走向内容不同表达方向的端倪。
而杜牧的这首《送人》就是这么一个尴尬的地位,从格式上来说,完全是格律诗,但是从内容上来说,开始形成一股新的词牌力量,为后期词牌的成型新添了高级文人和乐府诗(思妇诗)演变生成的源流。
从内容方面来说,其实比较简单,并没有多深的东西在里面。
鸳鸯帐里暖芙蓉,低泣关山几万重。
鸳鸯、芙蓉都是女子床帏和被子上常见的绣花,这一句就是交代环境,为整首诗做出定位。重点是在下联,写了状态:“低泣”,轻声哭泣。并且交代了为什么哭泣,因为情郎这一走啊,是关山几万重。
情郎要远去了,女子在鸳鸯帐里拥抱着芙蓉绣被轻轻地啜泣。
这是一种画面白描,但是很简短的字句不但交代清楚原委,还对情感做出了描叙。七绝字少,字字如金。杜牧的文字驾控能力非同一般。
明镜半边钗一股,此生何处不相逢。
第三句按照文法转换,不再停留在场景描写。这里就是写女子的举动了,既然留不住,那么该怎么办呢?
“明镜半边”是使用了破镜重圆的典故,唐孟棨《本事诗·情感》记载南朝陈太子舍人徐德言在国破前,与妻子乐昌公主打碎镜子,各留了半边为信物,后来二人得以破镜重圆。
“钗一股”是什么意思呢?“股”,就是“条”,“根”。这里就是一根钗子。
既然你非得走,那就拿上半边镜子,一根钗子吧,这辈子说不定在别的地方还能相见,咱们留个印证。
梁朝陆罩《闺怨诗》云:“自怜断带日,偏恨分钗时。”钗子可能是成双成对插头上的,给你一根作为信物,可能在当时是男女之间的习俗。以钗为记和破镜重圆是一样的意思,也说明这女子心中的不舍,一样东西还不够,还有什么能做相认信物的东西你统统拿走。
为什么古人需要信物?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很有可能知道人在哪,就是见不着。这时候递个信物,说明我是我,我就是你老情郎,这就能见着了。
所以这首离别诗虽然开局比较低沉、悲哀,但是后两句的转折,提升了整体的亮色,让女子心中充满了重逢的希望,特别是第四句,字词简单平直,意味却深远,非常有成为名句的基础。
但是无论怎么说,毕竟是闺阁之诗,境界虽包含人生喜乐,也高不到哪里去。
后人对最后一句进行了加工,则让它格调飙升,成为广为流行的名句。
宋朝文学大家晏殊借用这句,进行了一字修改,搭配整诗题材的更换,境界瞬间开阔。
《金柅园》
临川楼上柅园中,十五年前此会同。
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是一首平起入韵,押平水韵“一东”部的七绝。我们要注意的是“逢”字在平水韵中既属于“一东”部,也属于“二冬”部,所以和《送别》的用韵并没有冲突。
前两句写作诗的原因,并没有过多情景描写。我们只知道晏殊是和十五年未见的老友相聚,为后面两句打下了坚实、广阔的应用基础。
“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一句仅仅是将“此生”换成了“人生”,意境立刻开阔大气,从闺阁的誓言变化成人世间通用的离情别意,适用性也从情人的小离别提升到了沧海桑田的时空失语。
虽然只改一字,但是更多地是因为整体布局变化,让这句诗真正成为流传经典。
流传是因为通感强、适用性广,这才是好诗能够千年不败的关键所在。
最后推荐大家去听听陈慧娴的《人生何处不相逢》,虽然兜兜转转,还是用来形容物是人非情转淡,但是早已脱离了杜牧原诗的格局。
文化是传承和变化,唯有建立起人性通感的作品,才能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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