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春雷一声发,惊燕亦惊蛇。
—— 元稹 《芳树》
一
徐清是家乡戏有名的旦角儿,提起他的名字,家乡无人不知晓。
他眉目长得还算清秀,粉彩一抹,柳叶眉一画,便也显出几分妩媚之感。戴上绢花,穿了长裙,吊上嗓子唱那么一两句,一千年小桥流水的风韵,就好像融到了这一嗓子里。
徐清的声音清美又带些许刚毅,每当上了戏台,不管画不画戏妆,穿不穿戏服,只要一嗓子,那一折子剧里的角儿就好像被唱出了血和肉,从剧本子里活了过来。
“徐清这小伙子的嗓子不得了啊,”乡党委书记曾说,“一嗓子能把角儿唱活过来,好像春雷一打,那虫儿啊,蚁儿啊,也都跑出来了。”
这本是不怎么贴切的比喻,但正是书记这么一说,那徐清便得了个“春雷”的名号,越来越多的人叫他“徐春雷”,而不是“徐清”。
二
但是在石板乡的戏班子里不只有徐清一个人演旦角儿,那另一个本事颇高的就是纪平。
纪平比徐清大十七岁,唱念做打也更加老练,平时徐清对他也是颇为敬重。按理说,他是不该为难徐清一个小辈的,但所谓后生可畏——徐清的嗓子比他敞亮许多,论戏曲里的几分味道,自然是徐清诠释得更为到位。那“春雷”的名号,便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徐清的头上。那“徐春雷”的名号,传出去也比“纪平”响亮得多。
纪平便日日不忿着徐清,但他并不想搅出祸事遭人哂笑,于是不忿也只能不忿着。
三
徐清喜欢喝酒也是人尽皆知的。石板乡里的那所小破酒馆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他常常要四两白酒,穿着蓝麻布的短衫坐在酒馆门口,一杯接一杯地喝,很逍遥自在。每进来一个人都会跟他打招呼:“春雷,又喝酒呢?”他便略一点头,也算应了一下。
某个初春的下午——记不清是二月还是三月,天阴得厉害,只一打雷,雨水便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不大,却也还算清爽凉快。徐清像往常一样坐在酒馆里,要了四两老白酒,不紧不慢地喝着。
门口进来一个人,撑着一把黑色的塑料伞,进酒馆后把伞收起,略略抖几下便放在门后。
“哟,徐春雷先生,”戏谑的语调,似乎有几分不怀好意,“您这种天气也不忘喝酒啊?”
徐清略微抬起头,面前是一张笑得很牵强的脸——来者正是纪平。
徐清应了一声,便继续低头端起杯子。他天生不爱热闹,平生最爱只有两件事:喝酒和唱戏。与人的交流便疏于经营。只应一声,礼到了便好。
纪平有些不悦,将语调提高了些:“这唱旦角儿也是用嗓子的事儿,徐先生不怕酗酒坏了嗓子?”
徐清并未听出纪平话里的火药味,他脸色因酒意上涌而像涂了胭脂一般潮红,话也便多了些:“不怕的,嗓子好的喝了酒也没事,一般人就算不喝酒嗓子也未必就好。”
说者只是无意,听者却有心。纪平认为徐清是在说他,瞬间拉了下脸,却也没多说一句话,没有告辞便撑起自己的塑料黑伞离开了。从此纪平也就记下了这桩子事。
徐清却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照样每天来酒馆里喝酒,风雨无阻。倘若有表演的话,便少买二两。
石板乡里的日子依旧这么过着,只是春色却浓了些,一片片柳树把乡里的石板映出了愈来愈浓的绿味。
五
春天已经在石板乡里安下身来。街边的一溜桃花开了以后,便是使人目眩神迷的一大片粉白。
徐清最近在着手准备一场表演,是乡里七八个文艺工作者联袂撰写的戏本《红楼春》,这本是根据《红楼梦》改编过来的,人和事也与原著无二,只是把“情榜”里的秦可卿提出来做主角,这恐怕在戏台上还是头一次。纪平出演主角秦可卿,而徐清的角色却只是不到十句唱词的可卿的丫鬟宝珠。
县报上有关这场表演的报道浓墨重彩地介绍了纪平,对徐清却只字未提。
徐清对此毫不在意。他认为,纪平比他年长,经验也较他丰富,也算得上是德艺双馨的人民艺术家,在报纸上被着重提起也是理所应当的。
近些天来,春雷声越来越紧,雨也下得愈发频繁了。
六
棉柔细密的春雨笼罩着石板乡,雨里带着桃花的甜味。
徐清见到地上散落了几枝被孩童折断的桃花,叹了口气,捡起来插到家中的玻璃花瓶里,添了些水,忽地想到那《红楼春》戏本里的一句唱词。
“不知谁是惜花人。”
此时的春,已如美人迟暮。
七
那场戏终于在一个有些热的午后出演,徐清抹了脂粉,安静地站在台上看着他尊敬的前辈纪平唱着可卿的词,一切顺利地进行着。
终于只剩下最后几句,此时纪平已下台,只要徐清唱了收尾便可以漂亮地结束这场戏。但在这时,徐清忽然止住了。台下角落的一番场景让他有些愕然。
他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2.0的视力。
八
徐清看到,那个他敬重的纪前辈虽已脱下戏服,却还未褪去戏妆,站在台下满脸堆笑,原本极美的秦氏的妆容此刻在他脸上就像凝固的干硬口香糖。此时,纪平的手中捧着一个信封,凸起着一叠钞票的轮廓,凭厚度来看,这叠钞票绝不会少于五千元。
徐清看着纪平满面笑容,双手捧着信封递到乡委书记的手里,书记也满面笑容,接过信封放在西服的内侧口袋里。
这举动明明可以在书记的家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但纪平此刻心情大爽,便把信封提前拿了出来,刚好被台上的徐清看得一清二楚。
宛若平地一声惊雷,徐清忽然知道了为什么纪平那天在小酒馆对他的态度那么奇怪;知道了为什么纪平可以出演秦可卿;知道了纪平的名字为什么会在县报上占一大片版面……
人心难测啊。
徐清如此感叹。倘若纪平再耐心一些,他在自己心里恐怕还会是那个德高望重的前辈。
纪平和书记好像感到了台上的停顿,抬起头来。徐清语速极快地唱完那最后几句,此刻却是心乱如麻。
九
谢幕的时候,一种苍凉的感觉猛然涌上心头。
他知道,属于徐春雷的时代已经被纪平取代。或许他永远再无法画上属于主角花旦的柳叶眉,也永远不会已“石板乡名旦”的身份出现在谁的口中了。
——尽管他是徐春雷,二十一岁,风华正茂。
在观众的掌声中,他那副清亮的嗓子竟第一次梗住,发不出声。
雷声轰地打响了,接着倾盆大雨便从空中倾泻而下,观众匆忙地离开戏台,很快,会场只剩徐清一个人茕茕站在戏台上。
大雨打湿了他的戏服,也湿了脸上的妆容,雨水混合着白粉和胭脂从他脸上流下,像红色的泪。
倘若说人生如戏,学戏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旦,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丑罢了。
十
雷声再一次,又一次地打响。雨瓢泼地下。
徐清脸上的妆容已被大雨洗尽,狼狈地站在雨里。他突然想,过往的春日里,怎么就没有听到这样响的雷声,看到这样大的雨呢?
他在一瞬间明白。于是了然,却又悲凉地长叹一声,
石板乡早已入了夏。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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