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老别》
杜甫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
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
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
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
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
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
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
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
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
人生有离合，岂择衰老端。
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
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
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安史叛乱的战争持续了七年零两个月，经历了唐朝三代帝王才得以彻底平叛，送出过多位公主和亲，人口减少过半，城镇焚毁，乡村荒芜，大唐走向衰败。尤其是邺城兵败之后，朝廷为防止叛军西进扰攘，在洛阳一带大肆征丁，没有青壮年兵丁，连老翁老妇也不能幸免。《垂老别》就是抒写一老翁暮年从军与老妻惜别的苦情。
诗人笔下的老翁慨叹着说：子孙都已在战争中牺牲了，剩下我这个老头，又何必一定要苟活下来呢！话中饱蕴着老翁深重的绝望。既然 现在，战火逼近，官府要我上前线，那么，走就走吧！于是老翁把拐杖一扔，颤巍巍地跨出了家门。“投杖出门去”，洒脱慷慨，暗示出主人公是一个深明大义的老人，他知道在这个多灾多难的时代应该怎样做。但是他毕竟年老力衰了，同行的战士看到这番情景，不能不为之感叹欷歔。“同行为辛酸”，从旁人的眼光中烘托出这个已处于风烛残年的老翁的悲苦命运。
“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幸好牙齿完好无缺，胃口还不减，但是身子骨已经消瘦如柴、枯槁不堪，越发表现出老翁的倔强；同时加深了对此境遇的悲愤，曲折地展示了老翁内心复杂的矛盾和变化。接下来语气又转昂扬：作为男子汉，既已披上戎装，那就义无反顾，告别长官慷慨出发吧。
但是情绪的转折又出现了：临离家门的时候，老翁原想瞒过老妻，来个不辞而别，好省去无限的伤心。谁知走了没有几步，迎面却传来了老妻的悲哭声。唯一的亲人已经哭倒在大路旁，褴褛的单衫正在寒风中瑟瑟抖动。这突然的发现，使老翁的心不由一下子紧缩起来。
接着就展开了老夫妻间强抑悲痛、互相爱怜的催人泪下的心理描写：老翁明知生离就是死别，还得上前去搀扶老妻，为她的孤寒无靠吞声饮泣；老妻这时已哭得泪流满面，她也明知老伴这一去，十成是回不来了，但还在那里哑声叮咛：到了前方，你总要自己保重，努力加餐呀！这一小节细腻的心理描写，扣人心弦，把平凡的小人物善良凄恻、愁肠寸断、难舍难分的情状，刻画得入木三分。
诗评说：究其所以感人，是因为诗人把“伤其寒”、“劝加餐”这类生活中极其寻常的同情劝慰语，分别放在“是死别”、“必不归”的极不寻常的特定背景下来表现。再加上无可奈何的“且复”，迥出人意的“还闻”，层层跌出，曲折状写，便收到了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
我感觉，这是世间唯一的亲人抱着死别的悲恸，却还要在彼此面前强抑悲恸，互相劝慰的无奈；这种压抑了火山喷发般的情绪比直接的情绪爆发更加深化了一层境界，更能牵动人的悲伤。
老翁毕竟是坚强的，他很快就意识到必须从眼前凄惨的氛围中挣脱出来。他不能不从大处着想，进一步劝慰老妻，也似乎在安慰自己：这次守卫河阳，土门的防线还是很坚固的，敌军要越过黄河上杏园这个渡口，也不是那么容易。情况和上次邺城的溃败已有所不同，此去纵然一死，也还早得很哩！人生在世，总不免有个聚散离合，哪管你是年轻还是年老！这些故作通达的宽慰话语，虽然带有强自振作的意味，不能完全掩饰老翁内心的矛盾，但也道出了乱世的真情，多少能减轻老妻的悲痛。
眼看就要分手了，老翁不禁又回想起年轻时候度过的那些太平日子，不免徘徊感叹了一阵。情思在这里稍作顿挫，留白的部分让人一同想象其太平盛世的美好日子。
但是现实呢？老翁发出悲愤而又慷慨的呼声：睁开眼看看吧！现如今天下到处都是征战，烽火燃遍了山冈；草木丛中散发着积尸的恶臭，百姓的鲜血染红了广阔的山川，哪儿还有什么乐土？我们怎敢只想到自己，还老在那里踌躇徬徨？安史之乱以来，山河将倾、生灵涂炭，尤其邺城之战败，注定了唐朝走向灭亡的命运。人间的灾难并不只是降临在我们两个老的人头上，想开一些吧！面对凶横的敌人，我们不能再徘徊了，与其束手待毙，还不如去拚一场！否则国破哪有家呢？这里塑造了一个正直的、豁达大度而又富有爱国心的老翁形象，离别这一场景把整体诗歌的情感推向了最高潮。
转折又出现了。到了狠下心真要和老妻决别离去的时候，老翁突然觉得五内有如崩裂似的苦痛。这不是寻常的离别，而是要被迫离开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家乡呵！长期患难与共、冷暖相关的亲人，转瞬间就要见不到了，此情此景，将何以堪！感情的闸门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汇聚成人间的深悲巨痛。这时候情思再一次转折，波澜起伏，却蕴蓄着何等丰厚深长的意境：独行老翁的前途将会怎样，被扔下的孤苦伶仃的老妻将否陷入绝境，苍黄莫测的战局将怎样发展变化，这一切都将留给读者自己去体会、想象、思索……
这首叙事短诗，重在以情动人，并不以情节的曲折取胜，而是以人物的心理刻画见长。诗人用老翁自诉自叹、慰人亦即自慰的独白语气来展开描写，着重表现人物时而沉重忧愤、时而旷达自解的复杂的心理状态；而这种层峦叠嶂、复杂多变的情思基调，又决定了全诗的结构层次，于谨严整饬之中，具有跌宕起伏、缘情宛转之妙。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评此诗叙别妻，“忽而永诀，忽而相慰，忽而自奋，千曲百折，末段又推开解譬，作死心塌地语，犹云无一寸干净地，愈益悲痛”，是很有道理的。
杜甫之所以高出于一般诗人之处，主要在于他无论叙事抒情，都能做到立足生活，直入人心，剖精析微，探骊得珠。从写一人一家之事，让读者看到一群人一个阶层的生存状态，，准确传神地传达了时代的真实面貌，以及老百姓水深火热的悲苦境地。他的诗，忧家国、忧天下，悲天悯人，胸怀博大，能获得“诗史”的美称，决不是偶然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