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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南疆战歌·我在边疆中国扶贫的行与思(6)

【纪实】南疆战歌·我在边疆中国扶贫的行与思(6)

作者: 万古藏刀 | 来源:发表于2018-06-19 11:21 被阅读432次
云山雾海

第六章 山水间的葬礼

末秋初的晚风没有给川东丘陵送去一丝凉意,这里的人们依然被裹挟在闷热潮湿的热浪中。从重庆朝天门溯嘉陵江北上,北碚、合川、武胜、南充它们各自都有自己独特的美味小吃,但无一例外的在秋老虎发威的夜晚,人们选择了坐在露天的街檐坎吃火锅。

这样的吃法经年累月,要光着膀子,穿着裤衩,拖着一双拖鞋,往路边垰垰角角摆放的桌子上一坐,毛肚、粉筋、土豆片、耗儿鱼,烫、煮随意,吃得大汗淋漓,再喝上一大口冰镇啤酒,顿时让人觉得清爽不已,浑身通透。

营盘的朋友只在冬天才吃火锅,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火锅发源地的四川也该如此,在我打破他们固有思维之后,他们总会惊叹四川人对火锅的执着和热爱。这种热爱随着四川人迁徙的脚步,散落到了天涯的每一个角落,在热气腾腾的火锅里,他们即填饱了肚子,也谈成了生意,结识了新的朋友。

但9月开始第一天的晚上,随着晚风飘散在大街小巷的火锅的麻辣味道,却分明提醒着我那一次不是相聚,而是一场别离。

亲是在头一天晚上新闻联播之后给我打的电话,这是他的固有习惯,看着天气预报,他会在电话那头提醒我在外注意穿衣、出行。第二天,按照金平县委政府部署的脱贫攻坚“百日行动”日程,队长早早就安排好开我的车进山。我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答应着父亲,一定注意开车的安全,晚上早点睡觉。

任谁都没有想到,十多分钟之后,会从青城山下的酒店那头传来母亲悲怆的哭声——外婆走了。今年刚做完全身检查,毫无疾病征兆的外婆,在母亲和幺姨的陪同下,去青城山避暑,怎么就走了呢?父亲在挂完母亲电话,跟着打给我的电话中,几度哽咽,泣不成声,我无力再去追问,只能在慌乱中压抑住心中的莫名悲痛,给队长请了假,半夜从蒙自出发到昆明,坐上最早能买到飞往重庆的飞机往家赶。

还是前一个多月前,在核对贫困户基本信息的走访调查中,对于有的老人家中摆放着棺材的现象,我惊讶不已。他们却很看得开,笑呵呵地对我说道:“人总是要死的!”皱纹如大地龟裂般的脸上挂着看透人生的乐观,又透着被疾病折磨的习以为常。

那些老人们年轻时大多干活都往死里干,马不停蹄地给孩子盖房、娶媳妇、看孩子,一旦完成“人生任务”,丧失劳动能力,无论是物质或情感上,都得不到应有的反馈。除正常的衰老现象之外,他们绝大多数人会患上中国致病率最高的三种病:脑血管病、肿瘤和心脏病,而在营盘这样的贫困山区,致病率的高低只在于他们有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去医院检查出来。当然,随着新农合的推行,他们也有了多活几年的打算。

外婆的灵堂设在三舅单位家属院的篮球场上,表弟开车在江北机场接到我和表妹之后,一路沉默着把我们送到了家属院的大门口。我攥着刚去上海上大学,还在军训的表妹的手,穿过家属院幽暗的人行道,忍着行将滚出的泪水,去到了灵堂前,没和任何亲戚打招呼,径直走到装载着外婆遗体的冰棺前面屈膝跪下。

这种双膝跪地的姿势,在解放之后,很难在这个民族的日常生活中所见,往往都只在儿女结婚和老人去世的时候,才会唤起这个民族对过往长幼尊卑的记忆,因为它长期代表一个满含贬义的专有名词——封建专制。

父亲跟在我的身后,拿着白色孝布在我头上熟练地操作起来,我在之后也一直没有搞懂父亲是如何知道这种长条形方巾的缠绕方式。我只是任由他将这代表孝道的粗布一圈一圈紧紧地缠绕在我的头上,也许这样才能表达我和他对眼前长睡的这位老人发自真心的敬爱。

等到我把三炷香插在冰棺前的香炉里,回转身,母亲已拿着孝子贤孙手臂上需要佩戴的黑纱来到跟前,那上面精致地印着一个“奠”字,还搭配一朵手工裁剪的布质小白花。我没有望向母亲的眼睛,只是伸出手臂紧紧把母亲拥入怀里,我听到她在我怀里哭泣的声音,感受到她整个身体的抽搐,我再一次地张大着嘴巴跟着无声地哭起来。

操劳一生的老人

川东,灵堂一般是不会设在阳宅里的,这和西方不一样,也和营盘不一样。我在营盘参加的葬礼中,他们总是会把逝去的老人连同棺材摆放在他生前所住的屋子里,即便是每家每户门前都有一块足够搭设灵棚的坝子,但他们也从来不去多做这一件事情,而是把坝子留出来摆满折叠的桌椅,以供前来吊唁的客人歇息、吃饭和娱乐。

外婆的灵堂占了半个篮球场的面积,分为左右两格,左边停放冰棺和香案,右边布置成了临时的休息区间,堆满了停灵期间需要使用的爆竹、回礼、茶水等物品。虽然已经经历过家中多位老人去世,但我对于丧事接待的礼仪却没有什么成系统的概念,所以我索性只站在香案之后,看着冰棺中静静躺着的那位曾经将我带大成人的老人。

我是孙辈第一个出生的小孩儿,家中的长辈都给了我无限的关爱,但我记忆最深的依然是和外婆在一起度过的每一个夏天。外婆年轻的时候,在小城北端的集体企业阀门厂工作过,是车间的一名女工,父母没时间照顾我的时候,她就会和婆婆轮番带我,她总喜欢把我带到车间去,我惯于听话的外表也给同一车间的女工们带来了欢乐,成为了她们日渐悠闲的流水生产线上的一名小帮手。

休息的时候,外婆会在午后让我按时睡午觉,她让我睡在靠墙的床的内侧,然后睡在外侧的她会把身体曲成龙虾的形状将我挡在里面,左手时不时地帮我擦擦额头上渗出的微汗,右手轻轻地摇着蒲扇,将夏季闷热天气里唯一的清凉送入我的每一个毛孔。等到我醒来之后,她会提前兑好一脸盆的温热水,教我用拧干的毛巾先擦额头,接着顺内眼眶的轮廓擦洗鼻梁,再接着加一点劲儿画着圆圈搓揉脸蛋儿,最后她会把毛巾搓洗一次水,拧干让我照着固有的顺序把脸再擦洗一遍。

这和营盘当年我那个年龄段的小孩儿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们的父母将他们交给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不是不爱他们,而是手上随时都在干着农活,就只能将他们放在箩筐里、院子里、地里、桶里或者随便什么只要他们目力所能及的地方,所以小孩儿在热的时候只能自己躲到阴凉处玩耍,一脸污迹斑斑也只能任由其发展。多数时候在农家院里见着他们,一水儿的个儿矮小、黑发蓬乱、身上很脏,只瞪着一双乌黑干净的大眼睛看着我,几乎不说话,偶尔在我对他们笑一笑之后,咧开嘴用泉水一样白净的牙齿冲着我笑一笑,却依然带着初见生人的羞涩。

嘉陵江畔这一座只有八十多万常住人口的小城,外婆去世的消息随着移动互联网的普及,传播的带宽和速度有了质的提升。在陌生人的眼里,这不过是平凡世界一个偶而翻起的涟漪,但在外婆的朋友圈,却犹如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哎呀!前两天,你妈妈还给我打电话说要和你,还有二妹仔去青城山避暑,等回来了和我约起去滨江路走路。哪门说没得逗没得了嘛?”易婆婆一边拉着母亲的手,一边抹着眼泪激动地说道。她是和外婆最好的闺蜜,从母亲还没出生就与外婆相识,作过一条街的邻居,配合无间的舞伴,一起看着我们两个大家庭几代人成长的长辈。

“中午吃饭还好好的,吃了只是说心口有点闷要去躺一哈儿,下午就发病了!”母亲从来没想过以这样的方式成为焦点,作为外婆从发病到抢救到最后一路护送外婆的遗体回家的亲历者,她得一遍又一遍给每一位来吊唁的外婆生前好友描绘当时的情景,然后一遍又一遍勾起因未能及时抢救外婆而难辞其咎的泪水。

“还是潇潇昨晚看到佳佳发的微信,说是蒋婆婆可能过世了。我都不相信,喊他莫乱说,我和蒋婆婆才通了电话没几天,结果今天一早潇潇他姑姑就打电话给我说了!真的是好突然咯!”潇潇是易婆婆的孙子,和我从穿开裆裤就认识,一路从幼儿园读到高中才各自踏上外出求学的道路,我们一直保持着发小的深厚感情和紧密联络。

“妈妈住到一边,我们平时去看她也没听她说哪里不好,逗只有脚走路经常痛勒个老毛病!而且每年我们都带她去做全身体检,也没发现个啥子。这次怪就怪在山里头,又没得医院,救护车从都江堰过来也是半天到不了!”我站在母亲的身旁,紧紧抓住她因为哭泣而颤抖的手。几名我仿佛认识却又叫不出名字的老太太围了过来。她们和外婆年龄相仿,应该都是以前外婆舞蹈队的队友。

“妈妈到底是得的啥子病嘛?”其中一位老太太问道。

“就是不晓得呀!嘴皮儿乌得狠,救护车来的时候都已经抢救不过来了!估计还是心脏上的问题!”母亲几度哽咽。

“乖孙孙儿快点扶妈妈去喝点水,坐一哈儿!”易婆婆见母亲太过伤心,怕她背过气,提醒着我。她随之转过身拉着那几位老太太坐去另一边,给她们重复着母亲给她讲过的事情经过。

在灵堂外,坐得整整齐齐的一排老太太感伤着老朋友的突然离去,那样的画面在营盘的葬礼上如出一辙,只是穿着民族服饰的老奶们会把整个灵堂占满,容不得任何生人的进入,也不会和任何人谈论死者的过往,全部默默地坐在那里彼此悄声地说着话,我们在没有主人的允许下不敢近前去上香,也听不懂他们的民族话,即便听懂估计也可能只是对死者的惋惜和祝福。

这让我回忆起婆婆去世时的场景,一连三天,外婆都在白天去到灵堂前守着,我会从她的嘴里听到很多从没听说过关于她们两亲家的平凡日常,她还会念叨着婆婆在世时与人为善的故事,总是以一句“辛苦了一辈子,人只有那么好了!”对婆婆的评价作为结束,以至于有乡下的亲戚在得知婆婆过世的消息后一路风尘去到灵堂就为了给婆婆上柱香,磕个头,她都会拉着来人的手替婆婆道声谢。

如今她也躺在了那里,成为了别人口中的故人故事,说她好的都来吊唁,说她不好的终究不会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也只会剩下各自的后人记得她们平凡、善良而辛劳的一生。

川东小城

排吊唁宾客吃饭是葬礼上的一项大事,父亲在第一时间就订好了饭店,所以一到饭点,主人家和宾客都能有序就餐。我因为常年在外,对来宾的情况不熟悉,故而都是等到父亲他们去饭店安排妥当吃完饭之后再来替换我。

这种时候,灵堂前会难得地清静下来,每一个粉红色塑料凳也都不再发出声响,安静地在太阳底下享受着无死角的日光浴。它们一天中总会有几次这样的闲暇。

和在川东高了半截的同类不同,营盘葬礼上的塑料凳,以及各类凳子则很忙乱,一会儿到了灵堂前,一会儿又到了牌桌前,一会儿没准又得托着锅碗瓢盆。主人让它们打起精神,要二十四小时都保持亢奋状态。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山区农家,遇到婚丧嫁娶,由于交通条件受限,一应事项全得在一个地方办理,不像在城市,可以运用模块化的思路拆解分配功能,最终组合完成一件事情。

又有两个塑料凳被搬到了收礼钱的桌子前,它们是唯一和川东葬礼上一般高的凳子,虽然所收每笔礼金的数目较之为少,但它们还是很负责地一笔一划地在本子上记着:某某某,多少元。我们不能送和老百姓一样,又不能太多,最终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只能以工作队的名义,加总人头数,每人一百凑一块儿登记上去。接着主人才会过来安排客人落座,似乎是营盘过世的老人大都超过了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岁数,每一次接待我们的主人在倦容中虽不见平日里的喜笑颜开,但也似乎暗含一种老人久病终于解脱的轻松,还能看出他们对我们工作队的到来觉得很有面子的意味。

在所有人都去吃饭的间隙,除了我会留下,还会有一两位外婆的堂表侄子在灵堂前操持着具体事务。不同于营盘只送礼金的习俗,川东葬礼的吊唁宾客还会随手带来一大提纸钱和折叠型的花圈,与十多年前外公和爷爷葬礼上需要扛着去的竹编花圈有所区别,这种新型花圈的设计极为人性化,收起来的时候是一把油纸伞的形状,撑开却又是平整的一个圆形大白花,其上左右两条飘带,右书对逝者的怀念,左书吊唁者的姓名,中间用纸花扎成的“奠”字舒展着筋骨,在灵堂外堆积成山的花圈中犹如一只只蝴蝶扇动着翅膀随风起舞。

宾客们自己撑好花圈、放好纸钱,我会将提前点燃的三炷香递到他们手上随后默立一旁,表舅则在稍远处点燃一小串鞭炮,霹雳啪啦声中大家都故作镇定地完成葬礼上需要按部就班进行的仪式。等到震耳的鞭炮声、呛鼻的火药味、飘舞在烈日下的烟尘达到最巅峰状态的时候,灵堂又旋即复归沉默。

破沉默的是舅公的到来,这位老人是外婆唯一的亲弟弟,他在亲历了青城山的事情之后,随之返回成都,召集表舅和两位表姨全家一同在第二日的傍晚来到了灵堂前。

舅公年轻的时候是小城里有名的帅哥,一头总是梳洗得干净分明的偏分发型下浓眉大眼,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却传达着极其清晰的思维和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严,加上走到哪儿都是一身笔挺的制服,搁如今绝对是检察官的形象代言人。可当日,还差一年才满七十的他,偏分的发型下一对只间或夹杂着一两根黑色的如雪白眉却始终紧锁着,眼袋都被眼球上的血丝侵染成了红色,我从未曾在他脸上发现的胡茬也像刚吃过一大口冰淇淋一样在他的嘴唇上生长成了椭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操着手,如一颗松柏一样站着,一来到就和我刚回去一样径直走到了冰棺前,一手扶着冰棺的边缘,一手似乎想去带他长大的姐姐身上抓取什么却又不想打扰她长眠似地来回哆嗦。外婆曾经在某个夏日的午后给我说过,以前她刚在厂里上班的时候,吃饭还得凭粮票,舅公人小食量大,在学校总是吃不饱,他就会在放学后去到厂门口,等着姐姐下班好去食堂给他打饭,长此以往,门口的舅公就成了所有人都确信无疑的时刻表,只要他一到,铁定是准点的下班时间,好多同事都和外婆开玩笑,说是“只要你家弟娃儿天天来,以后都不用戴表咯!”

当然,很多年都不用姐姐给自己打饭了,他也再听不到姐姐叫着他的名字让他干这干那了。舅公坐在一个黑色的独个沙发里,像散尽了所有力气似地仰靠在靠背上,对母亲他们说道:“我都和你妈商量好了,等今年冬天约几个人一起去海南过冬。你说这个人嘛!硬是还没享到几天福!”舅公的语速比以前还缓慢,把这一句话一点一点从胸腔中通过气体挤到喉结又几度打转。围拢在他身边的母亲、舅舅们、姨妈们都跟着抹起了眼泪。

舅公对外婆的好,我是知道的。在外婆为儿孙辈操劳奔波一生的不多的空余时间里,舅公总是会叫上她唯一的姐姐一块儿出去旅游。舅公喜欢拍照,很早就购入了昂贵的单反相机,他总能抓取到她姐姐独特的个人风采。后来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他又迅速地成为了发烧友,用手机随时抓拍到的外婆的影像,他还会通过微信给我传来,甚至自学制作电子相册,把他和他姐姐一块儿度过的老年时光编辑成档。就在外婆过世的那天中午,他都特意抓拍了几张外婆穿着他送的衣服坐着吃饭的照片给我,谁曾想那竟是外婆在人生镜头前的最后一次谢幕演出。

我想,如果是在营盘,舅舅他们应该也会抱着外婆的灵牌去到舅公的家门口吧!他们说,在营盘,这是出嫁女儿死后的灵魂最后一次回娘家。在道士先生的带领下,由长子抱着母亲的灵牌走在首位,其余人则根据血缘所决定的伦理关系站好各人的位置紧随其后,每走十步便全体跪下,道士先生在两个手持五米来长挂着招魂幡竹竿的徒弟中间唱跳一阵,大家再接着起身,如此反复,终于将老人的魂魄送回娘家之后,他们稍事停留再次出发,亦步亦趋地跟在道士先生身后重新回到灵堂。

灵魂是一个至今无法证伪的命题,信者恒信,在这种生离死别的时候,还是可以信一点,毕竟人不是完全理性的,即便完全理性,理性也有自我的边界,谁都会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渴望心灵得到抚慰。借助宗教的仪式唤起人们的集体感和神圣感,在亲人离世的时刻用来彼此温暖也未尝不可。

夜是葬礼中极其重要的一环。据懂行的老人们说,人死之后会踏上一条黑洞洞的路,这就必须在死去人的脚下点燃一盏指路明灯,这灯是在一个土碗里倒满香油,将一根灯芯浸入,伸出来的一头燃着微弱的火光。守夜的人必须保证灯芯的一头始终露在外面,有风吹过还得护住火光不灭,同时在香烛燃尽之前必须点燃下一组香烛,叩拜之后插入香炉。

我不知道懂行老人们的认知从何而来,也许是他们在梦中听过但丁的《神曲》,亦或是东汉末年传入的佛教在改造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同时也将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灌输进了他们的大脑。整个葬礼上我只需要遵循他们的吩咐就行了,但对于我需不需要守夜的问题,我还是和父亲进行了一番争辩。

“剩下这两晚都我来守吧!”吃完晚饭回来之后,我给父亲表明了我的想法和态度。

“有人守,你这两天又赶车又坐飞机的都没休息好!个人去休息!”我当然知道父亲对他这个独生儿子的爱。外公、爷爷过世,我尚年幼,懵懂无知亲人离世的阴阳两隔,婆婆过世时我已在北京工作几年,但回家奔丧还是没有守夜。这一门最后一位老人离开我们,我再不守夜实在有愧于内心深处的伦理要求。

我把这一点给父亲说明后,还补充了一句单位同事们经常都说的话:“我们一年365天守着那些吸毒学员,比服侍自己爹妈都服侍得好,给外婆守这么几天夜我才觉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小城里从贫民的儿子一路奋斗到副处级干部的父亲深知现代社会“从身份到契约”的转型还需要几代人的协作才能完成。中国传统文化里依附在某种关系里的身份让他也不再坚持,只是叮嘱我要守就好好守,做到有始有终。

老马哥说他们遇着老人过世,也是要守夜的,而且是一个寨子里的男性亲戚朋友都得参与,整宿不睡觉就只能大家凑一块儿在牌桌子上打发漫漫长夜。屋内是老人安静地躺在一片昏暗的灯光中,全身上下覆盖着白色布单,只有头部露在外面。屋外是分泌着雄性荷尔蒙的老少爷们儿们抽着过滤嘴、抱着大烟筒,一个个露出沾满红血丝的眼球兴奋地疯狂地对弈搏杀。我特别想问老马哥,那没有发明马吊之前的守夜呢?但我终究没有问出口。

当晚的守灵,只有我和表弟两人,堂舅在吩咐他和我一起守夜的时候还稍微幽默了一把:“你们一个是警察,一个是保安,都是守夜的命。”

离家十多年漂泊在外,让表弟对我充满了好奇,我本来想拿出手机看文章来打发夜间的寂静和闷热,他却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你们上班一天好耍不?”他是真把他爸的话给听了进去。

“肯定没得你们自由啥!虽然都是守大门,但我们那个还是管理得嘿严格!”我索性关掉手机,和他摆起龙门阵来。

“必须严格啥!钱都比我们多那么多,我们一个月才3000块钱!”他给我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我从他的表情知道,他的内心其实不怎么OK。

对于人们互相之间比较收入的多少,我一贯不怎么感兴趣,也特别不喜欢小城里人们互相比较自己的子女是否找到了一个好工作,因为他们所谓的好工作时下一定是公务员。我立马转移了话题:“不过我今年被抽调出来去乡下搞精准扶贫了!”

“你们警察也要搞扶贫?”他显然十分怀疑。

“嗯!”我点点头,“精准扶贫是全社会共同参与,云南这边是要求每个单位都要抽调人员下到挂钩的贫困村,和单位脱钩专职驻村扶贫。”

“那些地方是不是嘿穷咯?”

“山区,交通不便,确实还是嘿穷,不过哇,当地是穷人也有,富人也有。改革开放几十年,有想法敢闯敢干的也都还是赚到钱的!”

“勒倒是!你看我们这边,好多吃得苦出去得早的现在都发了!”

“时势造英雄嘛!”我答道,“像我下乡那个地方,别个有钱人家里老人死了,阵仗还不是搞得嘿大,要杀好几头牛哦!”

营盘的这种风俗由来已久。主人家无论贫富,只要家中子嗣不曾断绝,一般停灵的时间都比较长,必须等到所有的亲戚朋友来到才会出殡,要是有哪一家的男丁因为在外工作请不到假,或者以各种理由推脱不出现在葬礼上,那么他们全家在寨子里是会被其他人戳脊梁骨的,以后但凡他们家有事需要大家帮衬,也几无得到援手的可能。主人家给足大家时间去参加葬礼,还必须备下好酒好菜,在营盘,牛菜是最高规格,尽管他们的牛菜只可能有清炖牛肉和小炒牛肉,但也成为了我们驻村期间难得打牙祭的高光时刻。

可是我们最多吃一顿,亲戚朋友父老乡亲则会连吃几天,所以筹办一次葬礼,主人家在经济上无一例外是亏本的,即所谓有了面子输了里子,故从停灵时间的长短自然也就能估摸出主人家的财富情况。

表弟不再和我谈论其他的,只关心起营盘吃的东西味道如何。我说我就一四川人,吃在中国味在四川,走到哪儿都还是喜欢家乡的这个味道,不过站在较为客观的角度来说,营盘的清炖牛肉只要能配个很好的蘸水碟,味道还是马马虎虎的。

不过他们所谓的火锅就实在不敢恭维,锅底缺了牛油的辅助,清汤寡水,没滋没味儿。

香烛袅袅

有半个小时,外婆出殡前一天最重要的仪式就要开始了。

一名形如枯槁的道士先生外着袈裟站在香案前,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什么,手上一对响铜制成泛着金光的镲掐着节奏时而撞击一下,在灵堂外乌泱泱的人声中并不刺耳。他旁边跪着专司烧纸的人,把一张张中间打着四排铜钱印记的长方形竹浆纸钱连连不断扔进搪瓷盆里,香烛纸钱燃烧的呛人的气味弥漫在闷热的球场上;他的身后,所有的粉红色塑料凳全被提前摞在了一个角落,空出来半个空荡荡的篮球场,一名穿着青色土布衣服斜挎着军绿色挎包的老者,手持一根一头绑着汤勺的竹竿兀自在地上用石灰粉画着“符”。石灰粉按着既定对称、重复的线路行走,落地瞬间像万千欢舞在阳光下的精灵,逐步显露出来自理性边界以外的力量。

锣鼓家伙班子被拉杆音箱取代,这种平时在广场舞大妈手里被视为宝贝的物件,也成了道士先生他们节约成本的利器。三舅倒是想得开,他说锣鼓家伙班子不好控制音量,整个家属院住那么多人,还有好多学生,即便办丧事也不能影响人家正常作息。

早上六点换我上楼睡觉的母亲,在九点半准时把我叫醒,按照道士先生的要求,所有的直系、旁系亲属都要参加当天的仪式。

我站在道士先生的旁边,木雕泥塑似地等着父亲给我头上缠孝布——这种孝布远没有北方那种头顶尖尖的孝帽方便,它的形状总让我想起羽扇纶巾的孔明先生,而后者会让我想到红河县哈尼族奕车支系的“帕常”。

灵堂外的亲戚们或坐或站,大都已经缠好孝布等在那里,抬眼望去,满座衣冠胜雪。大舅只比外婆小三岁,却没有显出应有的老态,他说着一口正宗的重庆话,每隔几年才会回一趟老家,上一次和我见面,他穿着骑行服,蹬着他价值8000多块的山地自行车就来了,他给我说他60岁的时候和重庆的一帮骑友骑车去的西藏,两年之后又和同一帮人去了海南,他要在他活着时把中国的山川骑遍。这一次,他没有骑车,穿得西装革履,表情严肃地来到他幺妈的葬礼上,他说他要来给家族上一辈的最后一位老人送送行。

小舅是头天晚上从云南赶回来的,在单位处理了公事请好假就一路马不停蹄。他说他还记得以前家里穷,第一年当兵体重不够,第二年体检前,在幺爸家里吃了一大碗幺妈给他煮的面条,才让他最终走上从军之路,之后考取军校,转业到地方娶妻生子。如果没有幺妈那一碗面,他可能现在还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说完他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作揖长拜之后就跪伏下去好半天。

道士先生霍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嘴里结束念经转身面向灵堂外,拉杆音箱来劲儿地爆响起来,在灵堂里嗡成一片。我逐渐适应香烛纸钱给我带来的窒息气味,从起初的刺鼻酸涩,随之清香扑鼻,到最后闻不出任何气味。我忽然回忆起外婆当年在厨房给我做白斩鸡的画面,她佝偻着腰,将切好的鸡块儿一条一条有序地摆放进白瓷盘里,当整鸡昂首之时她会把提前调制好的佐料自上而下地淋入,她尽力在复刻外公在世时给我做白斩鸡的程序,虽然味道一直没能超越外公,但色香却已足以让我回味至今。

们家排在第三顺位,母亲的前面是三舅和幺舅两家人,我后面跟着幺姨、大舅......一直到小舅。这个家族上一次聚得如此整齐还是在外婆70大寿的生日宴上,他们簇拥着外婆,年龄稍大的分坐外婆两侧,剩下的女士全部站在第二排,男人们则自觉地立于最后一排,一派喜庆的氛围下很好地勾勒出川东这片土地上女性的地位和男人们的耙耳朵形象。但在葬礼上,他们却还得按照中国传统伦理要求,以香火继承的父系谱系各站其位。

道士先生左手一根两米来长的竹竿,上头白绸飘飘飏飏,右手一枚岁月斑驳的铜铃,手腕一摇,口中一声:“走!”便在前头引着众人绕着笔走龙蛇的“符”缓行起来。看台上的人不明就里地看着场中人随着道士先生的指引时行时停,但见“符”的四方角落用青瓦片堆叠起来,上面一抔黄土,各插一支小臂粗的金粉包裹的香,香头燃烧的火光在众人行走的风声里操纵着袅袅直上的烟。

场中人不准说话不准咳嗽不准放屁,一片屏声敛息的肃穆,这种肃穆又由于三舅紧锁的眉头,和抱着外婆遗像而不断手心冒汗的双手,使得气氛更加凝重。这和滇南地区停灵期间的欢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不但会在婚宴上请来一帮穿着民族服饰的老太太唱跳一番,大户人家更会在老人的葬礼上,请来颇具规模的舞蹈队,披红挂绿围着曝晒在太阳下盛放老人遗体的棺材,跳起颇具广场舞性质的组舞。我只能认为这可能是汉族长期在宋儒思想禁锢下,早已失去孔儒时期礼乐射御书数的自由生长的脾性,所以难有民族地区颇具庄子妻亡时鼓盆而歌的豁达。

道士先生哼唱着他自己才能听懂却也不一定理解的不知属佛属道的经文,引着众人,尽量不踩踏到石灰粉,遇着每一叠青瓦,他便停下来,大喊着一鞠躬,直到三鞠躬完成,才又前行。如此反复近一个小时,我们就在“符”边走来走去,“符”中穿插往返,我不知道那样做的目的和意义,母亲说那是祝福外婆得获永生,尽管我们都知道这叫封建迷信。

高喊着“世界已经被除魅”的马克斯·韦伯,和尤尔根·哈贝马斯都认识到,解除了古代迷梦一般的万物有灵魅惑的现代来临之后,面对着一个难以回避的问题——真善美统一性的瓦解,现代人失去以往安身立命的基础,又无法依靠现代科学重建意义的基础,这就导致现代世界最深刻的困境——知识与信仰的分裂。这是抑郁症快挤进排名前三名的人类杀手癌症、心脏病、糖尿病之中的因由,也是为什么人们总需要在宗教信仰上面求得理性之外的慰藉来对抗精神上的萧瑟命运。

所以我任由自己被裹挟在这一队伍中,不问这永生到底是中国传统只有起点永无终点的永生,还是佛教不再受控于因果律跳出轮回直达彼岸的永生,亦或是基督教与上帝同一超越时空的永生。我参与进去,随波逐流以壮声威,和这个家族一道渲染出川东嘉陵江边那种威武悲壮的气势。

近傍晚的时候,母亲再次将我叫醒,得知我回来奔丧的几个发小前来给外婆吊唁了,潇潇也在其中。

“你回来待几天呀?”他放下纸钱,撑开花圈,走过来和攀攀、乐乐围着我,问我道。

“外婆明天出殡,出完待个两三天处理下家头的事情逗要走!”

“待楞个两天?”攀攀诧异道。

“没得办法,我现在搞精准扶贫,当地政府说了,这是打仗,除非家里头死人,一律不给批假!”我耸耸肩,接着说,“我们好多同事连续一两个月回不了家,都正常得狠!”

“云南比我们四川搞得严嘛!”潇潇接话感叹道。

“应该差不多,我们那边县乡两级的工作人员平时周末也都可以回家,主要是省州一级工作队员的家太远,下一次乡基本上都要开一天的车,当地政府批假一般最多逗给你批个三天,你想往返逗要去脱两天,所以没得啥子大事,大家还不如待到乡下做事情。”潇潇他们虽然也在参与精准扶贫,而且作为单位的中层干部,他负责自己的贫困户外还要包村小组,但他毕竟在县城,开车最远也就两个多小时就能去到,他是难以体会省州市两级驻村工作队员长期长途跋涉的艰辛的。

“那你们一般啷个下去呀?公家派车吗?”乐乐在警察部门,办公事从来是开警车,他问这个问题不奇怪。

“公车改革都封存拍卖了,都是开我们自己的车!”

“意思开你那辆车?你舍得呀?”攀攀一贯一惊一乍的。

“舍不得啷个办?坐班车一个遭罪,二个老是赶不上时间,再者你到了乡下,来来回回办事,没得个车也不方便,那边到处都是崖坎,我嘿多年没骑摩托了,有时候骑起心里头还是发虚。”我耐心地答道。

“我们还不是经常骑摩托,之前天冷的时候,骑起下乡像下刀山火海样!”潇潇做了一个冷得直打哆嗦的动作。

“你个人舍不得开你的大奔耶!”乐乐笑着说。

“不是舍不得,我还不是开了好几次,办公事连个油钱都报不到,哪个还愿意开嘛?”潇潇反驳道,直接翻了个白眼。

“我们还不是,开了好多趟了,油费都是几大千,还不算走村入户时候把车子外漆刮花要补漆的磨损费,每天30块钱补助根本逗不够!”我接着说。

“锤子哦!”攀攀听到这每天30块钱的补助是包含吃、住、行以及办公的总费用,将信将疑地蹦出一句川式脏话。

“葬礼上面不要说脏话!”潇潇的婆婆从他背后走过来,一只手伸出食指放在嘴上,责怪地看了攀攀一眼,接着回头用手搭着潇潇的肩膀,“哎呀!乖孙孙儿,你也来看你蒋婆婆了哇!去上香没得?”

“上了,上了!”潇潇赶忙答道。

“恩!勒才乖,你从小你蒋婆婆逗对你好得狠,看到你都给你买好吃的,人要晓得讲良心!”易婆婆已经连续三晚在晚饭后去到灵堂守灵,红肿的眼睛被一波又一波前往吊唁的旧时相识勾出泪水。

他们几个都赞同地点点头,我站在这样的氛围里却想到了外婆和我吃火锅都最喜欢的一个东西——粉筋。这东西外形有点类似于东北名菜猪肉炖粉条里的粉条,不过使用的制作原材料不同,粉筋是用川东农家的红苕打粉制作而成,是吃火锅必不可少的一道美味,煮熟之后软糯适宜,又特别有嚼劲儿。以前每次吃火锅,外婆都会给我点一份,等她眼睛老花得太厉害之后,我点菜第一时间就是在菜单上找粉筋帮她勾画好,外婆便总会哈哈大笑:“还是我外孙儿心疼外婆!”

士先生再次出现在灵堂已经离出殡不到两个小时。他这一次穿戴得十分隆重——比之前多戴了一顶唐僧在西游记里戴的毗卢冠,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袈裟,不再像前日穿得歪理七八的样子,这次他专门在对襟处用布带好好地系了一个蝴蝶结。他的面前是三舅和幺舅在仪式前提前换上的一对拳头粗的大红蜡烛,蹿起半尺高的火苗在川东凌晨四、五点的晨风中摇曳了整个灵堂。他的身后齐刷刷地站着母亲这一系家族的所有成员,他们披麻戴孝,穿戴得十分整齐,屏息凝神等待着道士先生的指令。

我站在第二排靠右侧的位置,第一排是三舅和幺舅两家六口人。仅仅只隔了一排我就完全听不清楚道士先生嘴里念叨的经文,即便是他每次叫“跪”的时候特意提高了音量,我也只是在神情恍惚里跟着前排的表妹跪伏又起身。如此反复,晨风吹过,我暗自闻到了一股栀子花的味道,那是小时候外公家后阳台养的一种芳香花卉,在川东闷热的夏季里,它们总是悄无声息地就长出了白嫩的花瓣,早上醒来,沾着露水的它们有的还是一颗花骨朵儿,有的却已经伸展懒腰将内里的黄色花蕊朝向了朝霞。

外公极擅精细的活儿,把几盆栀子花照顾得很好,他会在外婆每日临出门前摘下当日开得最好的几朵放在茶几上,眼神提示着外婆佩戴起来。我在外公家住的时候,他则会顺手多摘几朵花骨朵,让外婆用绣花线串成一排,再用一颗别针别在我的胸前,然后抱着我用鼻子一顿乱拱,反复问我“香不香?香不香?”逗得我哈哈大笑,才让外婆送我出门去上幼儿园。

拉杆箱里的锣鼓班子在最后一日被几个真人替换,道士先生说出殡的仪式不能省,三舅也就不管是否扰民的问题痛快地答应了。等三舅把吊唁的回礼,一块儿白手帕、一块儿红布、一盒软包的中华牌香烟外加一个不知装了多少钱的红包分发到几位老人手里,他们便在灵堂的另一格围着圈坐成了山的形状,随即拉开架势,他们使劲儿地挥动着胳膊,却敲不出一丝声响来,灵堂里变得异常清静,我的耳朵里重复循环着过往夏日午后外婆在我耳边喃喃细语的声音。

出殡仪式的最后一个环节是ba(音:四声)卦,只见一众人等以半月的形状围拢在道士先生周围,他从袈裟下的衣服兜里掏出一对儿严丝合缝成圆形黑不溜秋难以看出材质的物件捏在右手里。“等哈儿我喊到哪个的名字,哪个逗走上来,我喊一声答应一声!”语罢,再不多说,不知在哪里摸出的一副眼镜儿架在了他的鼻梁上,隔老远望着他左手拿着一张写满名字的红纸。他第一个叫出了三舅的名字,三舅答应后,他随即将右手的圆形物件摔到了地上,“两面朝上,同阳不过!”他唱到,嘱咐着三舅再来一次,依然是两面同阳,等到第三次的时候,三舅的呼吸明显加重,直到道士先生一声:“阴阳和合,子孙昌盛!”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轮到我的时候,我才搞明白,ba卦是要看看我们这些后人在外婆生前是否真正孝顺她,如果能做到卧冰求鲤的境界则一次就过,次数越少证明越孝顺,最好不超过三次。这种时候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紧张气氛就弥漫在了整个的灵堂内,围拢在旁的人全都伸长着脖子瞪大着眼睛打望着道士先生面前的地上,我攥着手心冒汗的拳头喉结咕噜一紧高声地答应:“到!”两次即过。

篮球场上,紧接着最后一个环节的完成,锣鼓家伙敲出了震撼九霄的声响,表舅掐着一早算好的时辰点燃了早已绕着圈儿铺满整个地面的鞭炮,随着烟尘和纸屑中道士先生的一声:“起!”众人登上等候多时的送葬车队,跟着灵车浩浩荡荡朝外婆的极乐世界奔去。

三日后,朝霞未露之前,按照川东的风俗习惯,我们最后一次去到外公的坟前为外婆点灯,并排挨着安葬有外公骨灰的石砌坟墓旁多出了一座小山似的土堆,几个不曾燃烧专门留下的花圈覆盖其上。我点好灯,去到封土边抓了一把黄土揣进兜里,眼噙着泪水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山岗,只剩下嘉陵江河谷吹拂过的微风中,外公和外婆坟前红烛上跳动的火苗双双眺望着东方之既白。

东方之既白

建筑风水探秘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face......”

1977年,发行过美国历史上最高销量专辑的摇滚乐队Eagles推出了一张全新的专辑《Hotel California》(加州旅馆),与专辑同名的钻石级金曲“Hotel California”甫一问世便连续8周雄霸各大音乐排行榜首位,歌曲中由吉他一层层铺垫出的细致空间,一重重人生叠加和声带来的悲世情怀,吸毒、性乱、邪教等字眼突兀的诡异歌词使它成为了全球歌迷心目中最神秘却挚爱永远的英文歌曲。

40年后,在这片曾经引发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淘金潮的土地上,出现了一个状似飞船的建筑物。这栋占地26万平方米,耗时8年时间完工,总花费达50亿美元(约合330亿人民币)的环形建筑,从地面往上四层楼通体由玻璃而制,每一块玻璃均造价不菲,其餐厅大门所使用的两扇巨型玻璃,每一片重达200吨,需要大型机械装置方能开合,餐厅一次性能容纳4000人同时就餐,整栋建筑能同时容纳1.5万人办公。而这1.5万人却不会因为挤在这一栋建筑内有任何压抑的感觉,因为透过玻璃,他们能够望见室外的是多达9000棵树木组成的绿化林,得益于自然通风系统的设计,人们身处大楼内也能感受到室外的温度和风量,除非是极端天气,否则人们会随时感觉自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这栋建筑就是通过麦金塔计算机(Macintosh)、iMac、iPod、iPhone、iPad等风靡全球的电子产品,深刻地改变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企业家、发明家——苹果教父乔布斯,在他生命最后两年耗尽心血留下的遗作——苹果公园。

其实从规划该公园以来,乔布斯花费如此的人力和物力来修建这一苹果公司的新总部就引发了很大的争议,舆论认为苹果公司太过奢侈。但苹果的解释却能看出这个马上市值就要破万亿公司领导人的核心思维理念。以乔布斯为例,这位愿意用一生的成就与财富换取同苏格拉底共处一个下午的时代伟人,他就说他很多重要的灵感都是他在林间散步,回归自然的时候得到的,因此他希望所有的苹果员工也能够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大开脑洞,激发创意。所以相对巨额的投入来说,如果苹果员工能在这样的环境里获得更好的产出,又何惧任何的质疑呢?

那么收获灵感的方式到底是乔布斯的主观感受,还是有具体的科学依据呢?我们来看一名美国的地理学家丽贝卡·劳顿所写文章《大自然的治愈力量》所提供的事例。文章中提到了日本一种古老的治疗方法——森林浴,它强调的是让我们的感官全部沉浸在大自然中,在森林中散步、打坐、凝视、锻炼,吃当地的食物,泡当地的温泉。日本的医学院研究团队对进行森林浴人群的血液进行了分析,发现这些人的身体会分泌出更多的保护性的荷尔蒙和其他物质。中国的研究团队也发现,沉浸在大自然中,身体里具有抗癌和抗病毒效果的细胞水平会提高。而且,大自然的多样性还可以帮助人们建立健康、全面的微生物系统,维持皮肤和肠道细菌的健康。

美国伊利诺伊大学的科学家在《心理学前沿》上发表的论文也说,阳光、空气里的负离子,对缓解抑郁症也很有帮助;大自然的景色对心率和血压有调节作用;大自然的各种声音还能缓解人的高压和紧张感。

因此,我们以目前的科研水平可以推论,人类通过沉浸在自然环境下的放松状态,能更全面地认识和反省自己、回溯过往的种种行为和经历、同时感知他人的情绪和想法,无意识的状态下能够把很多早先并不相关的东西连接在一起,从而产生创意,激发灵感,达到一种物我两忘,活力四射的境界,让自我完成自愈。

乔布斯运用这种方法,不但在生前取得了巨大成就,而且在他生命最后时刻设计的苹果公园这一产品也吸引了世人的瞩目,充分展示了苹果产品一以贯之的设计思维——在科技和人文之间寻求最近乎完美的平衡。

这种寻求平衡的思维随着当代人类对生态环境的自觉意识的日益提高,促使人类积极地寻求建筑与环境的和谐共生,蓝天、绿地、水面、林荫使人们对建筑实用、坚固、美观的要求扩展到了一个更大的范围。而要体会这个最大范围的需求,我们还必须顺历史之流回溯,看看建筑是如何反映不同历史时期人们的审美趣味,反映时代文化精神面貌的。

地初开,人类经过上万年的繁衍迁徙,在地球的陆地表面留下了自己密密麻麻的足迹。从最早寻洞穴而居,到逐步学会修建房屋,在远古生产力水平极低的情况下,可想而知其过程之艰难。但任何一种生物诞生于世最基本的本能就是求存,所以即便艰难,人类也会积极地运用当时的知识和技术去改造与自己生存相关的环境。

在改造的过程中,人类对世界的起源、各种自然现象以及社会生活的矛盾、变化无一例外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尽管人类由于地理阻隔产生了文化上的差异,却都各自赋予了当时人类无法解释的现象拟人化的力量,比如希腊神话第三代神祇之首的宙斯,他就主管天空、雷电、乌云,中国传统神话有盘古开天辟地的宇宙起源说,女娲造人的人类起源说等等。

而中国传统神话不同于古希腊神话体系所独具的审美倾向,零星碎片记录的无论是创世神还是始祖神,都更偏重于道德和实践理性,所以中国传统神话有了更具体的神话人物或者说是早期的部落首领——五氏: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女娲氏、神农氏。他们的功绩和贡献是为人类创造了诸如:建屋取火、部落婚嫁、百草五谷、豢养家禽、种地稼穑等一系列最基本的生存、生活条件,使人类能够得以生存繁衍,结束了只靠住山洞、摘树果、吃生食的恶劣生存状态。

其中的有巢氏,史传生活在距今几十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是人类原始巢居的发明者,巢居文明的开拓者。而这最早的巢居又被称为树上居,就是在树上用树枝树叶建造出简陋的篷盖,虽然简陋,但至少可以躲避大型猛兽和洪水。后来随着人类知识的积累和技术的改进,从树上巢居到落地筑屋,形式虽有变化,但终究没有脱离有巢氏筑巢以遮风挡雨、躲避禽兽的初衷。所以有巢氏代表了人类发展的一个阶段,成为了从原始山洞穴居到建造房屋阶段的标志。

有巢氏之后,人类从原始社会的采猎为生逐步过渡到定居的农业社会,他们的建筑技术在此阶段有了极大提高,学会使用竹材、木材、石材、茅草、瓦器、陶器等等材料来修建房屋,规划聚落,形成干阑式建筑。穴居人则沿着穴居—半穴居—地面建筑—有台基的地面建筑这一发展线,将生活、居住的平面高度由低向高逐渐升起,房间数目也由单一发展为前后两室至多室并联。

但不管当时的房屋如何修建,他们始终都会围绕着一个中心点去展开,这个中心点就是祭祀的场所。我们翻看中国古代的城市、村庄布局,常常都会发现左宗右社的格局,即中轴线左边是祭祀祖先的宗庙祠堂,右边是祭祀土地神的社、庙。在欧洲,代表古希腊城邦的雅典卫城,虽然其空间布局,没有轴线,也不强求对称,但是它的主体建筑依然是一个神的庙宇,这个庙宇就是原意为“处女宫”的帕提农神庙,它建于整个雅典卫城的最高处,通体以纯白色大理石砌成,被誉为“古希腊最美的建筑”。

不过随着人类生产力的不断提高,生产方式的不断变换,这种由对神的崇拜主导人类建筑规划的思维逐步缩小了其影响力,政治和宗教开始逐渐释放能量。

称为西方哲学之父的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他用“万物起源于水”来解释万物的来源,还用了“万物都充满了神明”这个概念把奥林匹斯众神请下了神坛。这对当时的人们来说是相当震撼的,要知道古希腊的众神是与人同形同性,既有人的体态美,也有人的七情六欲,懂得喜怒哀乐,他们可以是不善的,但必须是健康美丽,长生不死的,这里面倾注了当时人们对人类自身作为万物之灵的自豪与高贵,你这个泰勒斯怎么能说万物都有神明呢?甚至还在自己家的厨房门口写下一行字,“请进,神明也在里面。”

其实泰勒斯及其以后的古希腊时期的哲学家对待神明的态度已经算是很温和了,他们知道要用理性来完全代替神话,在当时的认知水平和技术条件下是不可能做到的,他们退而求其次地只是希望当时的人们对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适时地调整自己的认知观念,不再盲目崇拜而已。所以等到古罗马在修筑罗马城的过程中,尽管罗马人继承了古希腊神话的体系,但却将表达民意的广场作为了城市的中心,即便这个中心的旁边依然修建有神庙,可会堂、元老院议事堂、凯旋门、纪念柱等代表政治含义的建筑也占据了同等重要的位置。

在东方的中国,同样有呼应泰勒斯的思想家,他就是庄子。和他的前辈老子所认为的神圣伟大的“道”有所不同,庄子的“道”不仅仅是万物的来源,他在《庄子》最后一篇的《知北游》里以和东郭子问答的方式解释了道具体存在的地方。道无所不在,可以在蝼蚁之中,在稻田的杂草里,在瓦块砖头中,在屎尿里面,这里的道就和泰勒斯的“万物都充满了神明”有着无限接近的意味。

庄子生活的时代,是中国文化奠基的时代,也是被称为春秋无义战的时代,周王室的宗法秩序格局遭到了各个封国势力的挑战,诸侯们不满于受限于周王室,尝试各种突破。在思想上所以有了百家争鸣的文化大繁荣,在城市建设上也不再服从于周帝国法律的管束,城市规模和城市规划形式上就产生出很多不同的主张。比如修建于齐国临淄城稷门附近的稷下学宫,这所由官方举办、私家主持的特殊形式的高等学府,在其兴盛时期,曾容纳了当时"诸子百家"中的几乎各个学派,其中主要的如道、儒、法、名、兵、农、阴阳诸家,汇集了天下贤士多达千人左右。

不过,尽管当时的中西方在建筑思维上都在逐步摆脱早期传统神话的束缚,但由于生存环境带来的制度、文化、经济、技术等方面的不同,在建筑材料和美学追求上逐渐表现出了不同的喜好。

其一,我们看生存环境对建筑材料的影响。现在所谓的西方古代建筑,其起源要追溯到古希腊时期,甚至古埃及时期。通过世界地图可以看到,埃及的版图横跨亚非,有95%的土地是沙漠,多砾漠和裸露岩丘,世界第一长河尼罗河从南到北流贯全境,境内长1350公里,两岸形成宽约3~16公里的狭长河谷,也仅仅在首都开罗以北形成2.4万平方公里的三角洲,并且全年干燥少雨,气候干热,每年4~5月间常有“五旬风”,夹带沙石,损坏农作物。希腊的国土有15%为岛屿,约含1500多个岛屿,而位于地中海东北部的大陆部分则多山,四分之三均为山地,三面临海,河流短急,海岸多曲折港湾,全年气温变化不大,雨量充沛,常年湿润。

孕育中华文明的黄河中下游地区和这两者的区别异常明显,在地形上,这里被称为广阔的平原地带,有黄河从黄土高原裹挟下来的大量泥沙的沉淀,所以几乎是没有裸露的岩丘。植被也并不像长江流域湿润气候环境下生长起来的那么高大粗壮,半湿润地区干燥少雨环境下的乔木和灌木更适宜于放火烧荒的初级农业生产,当然,用于建筑的木材也更易于砍伐。

所以,天差地别的生存环境就导致中西建筑在建筑材料上的根本性不同,古埃及和古希腊地区的石灰岩和大理石储量丰富,这为石构建筑提供了充足的材料资源,再加上石材较之木材更不易腐朽,故而石材建筑从这里开始被广泛运用,例如古埃及的卢克索神庙、金字塔,古希腊的帕提农神庙,古罗马的斗兽场和万神殿。黄河流域的土木材料在这一带储量丰富,气候干燥少雨不但有利于木材的防腐,而且价格低廉,它比石头更容易取材,因此中国古建筑主要以木构架为主,不过木材本身易燃的性质外加中国历代王朝变迁时焚烧旧朝帝都的习惯,使得唐代以前的木构建筑实物均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只能通过考古,从遗址中的台基上发现一点碳化的木材,想象它们曾支撑过上面上层建筑的金碧辉煌。

其二,我们看生存环境对美学追求的影响。现代人一说到埃及,一定会想到几个标志性的词语,金字塔、狮身人面像以及木乃伊。这几个词语都和人的死亡有关,不过古埃及人所尊崇的死亡观念却和中国传统的死亡观念大相径庭。中国人讲究的是人死之后的入土为安,这来源于天人合一的思想,古埃及人则并不这样认为。例如金字塔这种建筑,它本身具有严密的几何性,以巨大的体量和超然的尺度傲然屹立于沙漠之中,这来源于古埃及人所信奉的灵魂不死的信仰,他们认为人在肉体死后只要永久保存肉体,便可在天国求得永生。他们不需要像中国历代帝王陵寝一般去修建宛若人世间的富庶华丽生活的地宫,只需要以最简明有力的几何形式,集中表现出一种与世长存的超自然的纯阳刚之美,一阴一阳,与中国陵寝墓葬建筑泾渭分明。

古希腊也很好地继承了这一理念,人们在长期与恶劣的自然环境作斗争的过程中,非常强调对自然的征服与改造,他们对人类自身作为万物之灵的推崇在建筑中得到了体现,人本主义是其建筑的基本性格。如古希腊建筑中三种代表性柱子,多立克风格、爱奥尼风格以及科林斯风格,其中前两种分别隐喻着男、女,第三种是在第二种的基础上加上一些剪裁成规则几何图形的植物叶子,有序整齐地排列来体现出对人类战胜自然力量的崇拜。典型如罗马斗兽场,就是这三种风格的柱子,按照由简到繁的顺序,一层层往上顶拱而成。这种以石制的梁柱作为基本构件的西方古典建筑形式经过文艺复兴及新古典主义时期的进一步发展,一直延续到20世纪。

中国人因为所使用的主要建筑材料是木材,极易朽坏,天灾人祸也不利于木构建筑的保存,所以很多木构宫殿和房屋的任何实物,现在均已不存,只能从墓中随葬的陶制明器建筑物和画像石中,对唐代以前的居住建筑进行了解。上个世纪30年代尚存的中国古代建筑,按照梁思成先生在《中国建筑史》里的分类,分为三个主要时期:豪劲时期、醇和时期和羁直时期,分别经历了壮硕坚实、优雅精美一直到笨拙僵硬的外观形式上的变化。但由于中国自古以来,历代中原王朝均以农业立国,对自然的态度就和以商业立邦的古希腊有所不同,所以尽管在传统木构建筑的延续继承上历代均有所变化,却都体现出一种崇尚自然,顺其自然,将人与万物紧密联系在一起和谐发展的基因。因此中国古代传统单体建筑与西方古代单体建筑相比,其规模和尺度更小,却在群体空间布局的建筑群上下足了功夫。比如现存北京的故宫,苏州的园林,都力求表现出建筑与自然的和谐意境,而不是像西方古代建筑以庞然大物般的体量和质量去引起人们惊愕和震撼的观感。

通过上面的对比,我们大致了解了西方古罗马和中国汉帝国以前的传统建筑。我们说这一时期,虽然东西方的建筑思想受生存环境的影响已经南辕北辙,但共同的是都在剥离建筑思想里的早期神话因素,政治在这一时期内较之其他因素对建筑的影响最大。

例如古罗马的会堂、元老院议事堂、凯旋门、纪念柱等代表政治含义的建筑。古罗马人并不像鼎盛时期的古希腊人已经开始为了艺术而艺术,甚至将艺术划分出流派,古罗马的艺术就是为政治服务,歌功颂德,其主要的内容是为了纪念战争。所以,古罗马的建筑不但在外观形式上与之前的古希腊有了细微的差异,在建筑装饰上也和古希腊有了不同的诉求和形式,主要就体现在雕塑上。

古希腊的雕塑是以三维雕塑为主,到了古罗马时期,因为目的是为了讲一场战争胜利的前因后果,如果一尊一尊去做三维雕塑的话,效率太低,特别是古罗马在扩张和征服阶段,战事一场接一场,这场战争的雕塑还没雕完,下场的又来了。因此,浮雕这种以在平面上把人物形象简单雕刻出来,主要的故事情节展现出来的二维雕塑就成了当时最主流的雕塑手法。同时,古罗马人为了更经济更有效率地展现他们的胜利成果,还发明了凯旋门以外的另一种建筑形式——记功柱。

而在中国,虽然一直到汉武帝时期才最终确立独尊儒术的思想,但是周帝国建立之初制定的“周礼”对纷扰战乱的诸侯各国还是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影响。所以各国在城市规划,营建王室宫殿、宅居厅室、陵寝墓葬时均无一例外地创造了高低错落,起伏开阖的群体空间,体现了等差有别、尊卑有序的思想。同时这一时期的建筑装饰还没有完全摆脱原始氏族部落的图腾崇拜,装饰的手法和工艺体现出了一种原始粗狂的力量感,多以动植物图案为主,在梁枋、斗拱、檀椽等构件上加以雕刻、书法等手段,使图案丰富多彩、变化无穷。

但这样的局面始终是会被打破的,就像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提出的“文明发生理论”:所有文明都是由于挑战而导致人类被迫应战,应战的结果就是文明。在西方,古罗马面对的挑战是什么?基督教和蛮族入侵。在中国,面对的则是北方游牧民族参与到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的民族大混战,以及本土宗教道教的崛起和外来宗教佛教的传入。它们在融合的过程中以及融合之后又对建筑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话题。

们前面讲到西方世界,准确地说应该是古希腊罗马时代的西方世界,他们的建筑是受到多神的传统神话体系影响。而在中世纪,影响欧洲大陆建筑的思想则来自于基督教。

基督教的前身是犹太教,它发源于现在的以色列及巴勒斯坦地区。犹太教的经典被称为《旧约》,等到基督教兴起之后,耶稣的弟子们将耶稣的言行和故事整合在一起,创作了《新约》,这跟孔子的弟子们创作《论语》,佛陀的弟子们创作《阿含经》的过程类似。所以基督教就有了两本经典,《旧约》和《新约》,其中的圣经十诫第二条明确要求不能拜偶像,这一点和伊斯兰教一样。

可在公元1世纪,基督教诞生之地是受到古罗马统治的,此时的古罗马正好处于帝国时期,君主们要求民众必须佩戴印有皇帝头像的徽章,这就与基督教的核心教义有了冲突,因此罗马帝国开始了对基督教长达几百年的迫害,一直到君士坦丁大帝迫于基督徒已占境内民众一半人口,甚至其母亲也成为一名不折不扣的基督徒之后,考虑到一神教的基督教可能更方便教化帝国民众,才不得不宣布基督教的合法性,然后公元393年基督教最终被他的孙子狄奥多西大帝定为帝国国教。基督教一步登天,从此凯歌高唱,不但没有随着西罗马帝国和东罗马帝国的相继覆灭而丧失其宗教界扛把子的地位,反而成为了世界三大宗教中传播范围最广,影响人口最多的头号宗教。

既然获得政治力量的保护,基督教就放开手脚,开始大兴土木修建属于自己的建筑——教堂。教堂一旦兴建就出现一个影响后来欧洲城市布局的现象,除去规模较大城市还有宫殿和城堡等代表性建筑外,其他的欧洲古代城市建设全部以教堂为核心开始展开。这一时期沿袭古罗马巴西利卡建筑布局建造的教堂还似乎成了后世所有教堂的模板,其中殿、后殿以及侧廊结构,被几无改动地保留下来,任凭教堂外部风格随着时局的变化不断变化。

其中中世纪最引人瞩目的建筑外部风格当属哥特风格。哥特人是属于欧洲三大蛮族之一日耳曼民族的一个部落,他们在西罗马帝国灭亡的过程中起到了主导作用,也是该民族所有部落中最早建立王国的一支,但建筑的哥特风格一直要到公元1066年,诺曼公爵征服英国建立诺曼王朝,修建教堂开始才逐渐有了萌芽。

中世纪哥特风格的建筑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开创了现代建筑的核心理念,就是先搭骨架,再填筋肉。在它之前的典型是罗马教堂,是利用砖石从低到高一层一层垒砌而成,这种建筑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极其厚实的墙壁,半圆形的拱券只能开很小的窗户,罗马人利用火山灰独创的水泥技术让他们的教堂都具有极大的穹顶。到了哥特风格,古罗马的穹顶技术已经失传,当时的建筑师只能另辟蹊径,他们创造了先用房梁搭建骨架,再用轻材料填充屋顶的方法,并将此法逐渐运用到整栋建筑之上。加之当时人们觉得修建的教堂塔尖越高越接近上帝,所以哥特风格的教堂就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形象,大尖顶、薄墙壁、大窗户,无数的飞扶垛和交叉肋拱,俯视整个教堂特别像一只巨大的刺猬,不过这只刺猬却透过大面积玻璃的使用,依靠视觉上的通透向信众传递出了慈爱温暖的感觉。

但很可惜的是,玻璃这种材料并没有随着丝绸之路传入中国,进而改变中国的建筑,也许是中国太过发达的陶瓷技术让自己形成了对玻璃的贸易壁垒。可是儒家文化就没有那么幸运,随着佛教东传,儒家思想界的巨擘们惊惧得惶惶不可终日,一直到宋朝大儒朱熹才彻底解决掉这种后背渗着冷汗的尴尬,在此期间,佛教在中国落地生根,发展壮大,还给传统的中国建筑注入了新鲜血液。

梁思成先生在《中国建筑史》里说道:“中国的匠师对于以砖石作为常用的主要结构材料这一点,一直是不甚了解的。砖石或被用于与日常生活关系不太密切的地方,如城墙、围墙、桥涵、城门、陵墓等等,或被用于次要的地方,如木构房屋的非承重墙、窗台下的槛墙,等等。”不过在佛教传入之后,佛塔,特别是砖石建造的佛塔就成为了点缀中国风景的重要建筑。它作为安葬佛骨或僧人之所的建筑,早期在形制上多模仿印度,但是逐渐与中国建筑形式融合,出现很多中国佛建建筑特有的构建及建构形式,并经历了古拙、繁丽、杂变三个重要时期。

由此可见,万变难离其宗,中国特有的地理环境使得任何本土或外来建筑都得按照中国人特有的风水观念来筹谋。只是随着大清帝国的江河日下,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敲开中国的大门之后,风水学也和所有的中国传统文化一起成为了当时人们坚决要革除的东西。在此,我们先来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再考虑是否需要革除它。

们现代人知道,中国大部分的国土位于北温带,地势上呈现西北高、东南低的梯状过度,一到冬季冷空气南下,就会刮寒冷的西北风。所以古时候修建房屋总喜欢讲究一个南北通透,以传统民居来说,就是北边的墙用来挡风,大门和窗户则开在南面,以便采光通风。但古时候的人没有现代科学概念,所以他们在神话体系的影响下,就会逐渐形成当时算得上科学的对建筑环境布局的认识,这种认识在中国就叫做风水术数,它的理论基础来自《易经》和《尚书》。

谈到中国的传统文化,很难绕过《易经》,但是我们现代人对《易经》的理解在多数时候存在很大的误解,总是《易经》、《周易》不分。实际上,《易经》是《连山易》、《归藏易》和《周易》的集合,说得再广一点,它还包括《易传》,只是《连山易》和《归藏易》很早就失传,故而现代一提到《易经》也就自然只会想到《周易》。《易传》则是后来儒家学者为了给《周易》这一本占卜手册附上安邦治国的政治哲学概念,撰写的十篇论文之合集,从此《易经》才开始被升华成解释国君贤能与否与天降各种征兆之间关系的儒家经典之一。

而作为另一本儒家经典的《尚书》同《易经》一样,因为年代久远,那时候人们想要表达的意思,在后人的解释下,往往就会变成另一副模样。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就说过,《尚书》读来是佶屈聱牙,所以前人并不见得能对其有更为深刻的认识,但正因为谁也难以成为解释《尚书》的权威,穿凿附会之徒就必定日增,再结合其他学说自成一派之后,就很容易蔚然成风。故而《尚书》同《易经》一样,都成为了当时的专家给皇帝解释各种异象的参考书。特别是《尚书》的《洪范》一篇,金、木、水、火、土的概念和战国时十分流行的阴阳五行学说一结合,就彻底被神秘化,从起先的以灾异论政治得失,发展到后来的哲学、宗教、医学、天文、算术、文学、音乐、艺术、军事和武术等等皆从其获得理论依据。

那么作为衣食住行之一的住,在中国古代就难以避免会通过运用这样的理论依据来指导现实实践,又通过实践不断总结经验去丰富理论,最终发展出了中国所独有的融合了儒释道等多种理论成果的堪舆术,亦即风水学。我们现在知道,古代的风水学其实就是现代的环境学,一切均以变化为核心,随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和地点都会有无数变化,而此种变化不是神鬼莫测,是有规律可循的,它的实质也就是磁场共振理论的应用和数学公式(口诀)的演算。

只是鉴于中国学术的传统,有别于西方式的学术态度和学术方法,导致不单单是风水学,包括“中医”等很多学问都沦为了江湖术士密而不传的衣食工具,从而其中可能有发扬光大,也会有泥沙俱下,真知与迷信共存。

我们以风水学里广为人知的一个概念“四灵山诀”为例来看。所谓“四灵山决”,指的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此要诀是中国古人根据天上二十八宿的天象创造的一个布局方法,后玄武是屋背所依靠的地方,左青龙和右白虎是指从阳宅的坐山向前望的时候,左、右皆有靠山,如人之两臂前伸,拥抱前方的空间,此空间就被称为朱雀,或称明堂,明堂之前要有关拦,此种便能称为藏风聚气之局,对阴宅则是藏风聚水之地。我们结合前面所提到的中国所处的地理位置环境可想而知,所谓的“四灵山诀”其实就是要保证人所修住宅选址之处没有地震、滑坡等灾害,房屋主体能够保证冬暖夏凉,让人住在里面感觉很舒服。人只要心情一舒畅,任何事都能以良好的心态去应对,那么富贵、健康自然不期而至。

再以现代住宅的一个功能进行分析。我们知道在古代,住宅和厕所是分离的,但是现代房屋设计却将厕所和整套房屋组合在了一起。风水学就不得不与时俱进,很多现代风水理论认为洗手间不可以开在坐山的位置,亦即一打开大门便看见洗手间在屋的尽头,是谓“秽浊不宜向,以五黄加临,即主君王,二黑飞到亦弥疾病,以较远之方荣。”我们不论风水学说得如何玄乎其玄,按照现代科学的思维去思考也会觉得这样的布局很欠妥当,厕所本为污秽之地,现代房屋又多是100㎡上下的平层,如果打开大门就直面厕所,既不利于个人隐私的保护,也无法避免厕所的气味随着开门时的气流窜至人跟前,这就难免影响心情,心情一糟糕,家庭的和睦气氛自然极易被破坏。

以上两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风水学的基本概念并不困难,而且它始终遵循中国传统文化里“天人合一”的基本理论,只是因为被很多人视为绝学,刻意制造神秘色彩,导致大家不能从学术性、哲理性及正信的角度去研究它,从而落入迷信、神话的盲目崇拜。而只要对传统风水学有了正确的认识,即便没有《十六字阴阳风水秘术》,我们也可以以我们当时的情况来学习、实证、反证、应用和实战。

那么对比中国这种延续千年的天人合一的建筑哲学概念,我们再回头看看会发现,西方建筑从古希腊这一脉相承下来,其实和它的整个哲学史是一样的,大致可以分为四个时期,古代哲学对应古希腊古罗马建筑风格,中世纪哲学对应哥特风格的宗教建筑,近代哲学对应巴洛克建筑、洛可可建筑、新古典主义建筑,现代哲学对应的建筑风格呈现出众多的流派,例如自然主义者高迪的建筑、伴随中产阶级崛起的装饰艺术、满足需求和功能性的包豪斯风格等等。除高迪外,其它流派都很少在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基础上考虑建筑艺术。

而今时今日,在建筑科技已经使得我们可以随意建造出各种形状建筑,建筑上面已经不再有技术难题的时候。我们却不得不反思,自工业革命以来,西方以征服自然为目的的科学探索,是不是应该和中国传统的文化对接一下,放慢脚步仔细思考为什么中国古代先贤反复强调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关系。按道理说,人类的科技这么发达,完全可以战胜天地了呀!可为什么西方工业革命以来,能源紧张、资源短缺、生态退化、环境恶化、气候巨变、灾害频发?

很显然,也是现在世界各个国家都认识到的一个问题,人类与自然是相互依存、相互联系的整体,人类可以有限度地利用自然、改造自然,但行为方式必须符合自然规律,也就是符合道家所谓的“道”,决不能只讲索取不讲投入,只讲利用不讲建设,陶醉于对自然界的胜利,盲目地凌驾于自然之上。

那么我们接下来的建筑设计,或者更大地说城市规划应该往哪个方向迈步前进就显而易见了。但这样的显而易见也必须建立在对环保是真知而不是错觉上。

代化有一个标签广为人知,就是城市化,这便是一个错觉,其实在人类的历史上,并不是现代化之后才有城市化,而是人类很早就有了城市,例如玛雅文明大量的城市遗址、中国的二里头城市遗址,而且以中国历代的城市化占比来看,目前中国的城市化率还赶不上唐宋时期的水平。可见,很多环保主义者说到大规模的城市化导致了环境的破坏至少是不那么可靠的。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类活动会对自然的破坏更大呢?我们先看一个中国古代的例子,在当时的西域,曾经有过一个非常灿烂的文明诞生地——楼兰古国,唐代的边塞诗人王昌龄留下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也给这个最终消失在沙漠里的小国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对于它的突然消失,考古学界和史学界有过很多猜测,但有几个说法却是大家都比较认同的,那就是屯垦开荒、盲目灌溉,导致孔雀河改道,再加上战争的因素,使当地本已恶化的环境雪上加霜,终至最后消亡。

楼兰并不是唯一因为生态原因消失的国家,被列为美洲三大文明之首的玛雅文明的突然消失也和当地人对生态的无节制破坏有很大关系。玛雅文明是典型的城市文明,但它的文明基础却是玉米农业,由于没有牛马等大型牲畜,玛雅人的农业技术一直都很落后,这种被称为“米尔帕”的耕作技术要求他们必须毁林开荒,可是随着人口的增加,农业的压力越来越大,供应愈加匮乏,玛雅人就不得不加快对热带雨林的开发力度,最终导致水土严重流失,文明突然崩溃。

到这儿我们不难得出一个结论,低效率的传统农业对环境的破坏可能比城市化来得更为严重。我们国家目前为什么要高喊农业产业化,就是因为我国部分地区的农业目前处于并会长期处于低效率的农业形态,这种形态在营盘这样的贫困地区随处可见,以户为单位,每年种植的粮食除留下口粮外,在市场上换不了几个钱,这还是多亏了化肥和杂交技术的发明,要在20世纪之前,人们只能通过毁林开荒的方式来获得更多的耕地,才能勉强温饱。毁林开荒带来的后果我们通过上面的两个例子也已经看到其严重性,所以现在一些国家的农业科技团队纷纷提出了新的解决方案,比如时下最流行的城市立体农场,它最大的优势就是不依靠天气,不占可耕地,平均每亩的产出会越来越高,而且也更容易控制污染。

而透过立体农场的方案我们会发现,它也依靠城市化,那就进一步说明城市化不但不是破坏环境,可能还更环保。因为它把人聚拢在了一起,聚集会带来生产效率的提高,以此类推,交通、通信、能源系统的效率也会提高。比如在大城市,摩拜单车等公共交通系统能更好地解决人类出行的问题,但在小城镇,大家可能更愿意自己开车,那么按照人口密度来对比碳排放量,小城镇或者乡村就不一定比大城市排放得更少。同时,人类聚集之后,人类活动就会更多地在城市展开,大自然便容易获得自我修复的时间和空间,以前苏联的切尔诺贝利为例,1986的核电事故使得这一座城市成为了人类踏足的禁区,可是30多年过去,这一地区是怎样一副景象呢?无人打扰的禁区渐渐变成各种植物、鸟兽、鱼虫的天堂,废弃农田里的粮食成熟了,还有果园里夏秋季节水果也硕果累累,动物的种群迅速扩大,如今有400多种脊椎动物生活在禁区内。可见,保护大自然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骚扰大自然。

但不去骚扰大自然,我们人类又怎么获得来自大自然的治愈力量呢?文章开头里苹果公园的设计理念,其实就已经给了我们一个比较完美的答案。那就是在建筑设计的理念上要讲究与生态环境的和谐共生,充分利用建筑的立体空间,高密度、高效率地使用土地,改变以往扁平的城市规划,朝垂直方向求得生存呼吸的空间,提高绿化率。即依靠建筑技术的革新,又考虑人文精神的延伸,结合当地的自然环境,打造出暗合当地传统文化的新式建筑样式和城市布局,来延续中国5000多年始终坚持的天人合一的生存理念,求得与大自然长久和谐的现代化。

毕竟生态兴则文明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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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小样_53c1:写的很棒,希望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作品
    万古藏刀:@小样_53c1 谢谢!一定一定!

本文标题:【纪实】南疆战歌·我在边疆中国扶贫的行与思(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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