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的,直到上学才回自己家和父母一起生活。舅舅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儿子,排行最末,上面有3个姐姐,当然包括我的母亲。在外婆家拆迁之前,舅舅一直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于是,他成了我童年记忆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小时候,没少看舅舅舅妈吵闹甚至动手,原因永远只有一个:钱。舅舅贪玩好赌,经常把工资拿去打麻将,白天上班,晚上通宵。赢了自然天下太平,顺便加个菜;输了那就是上演全武行。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老天爷对他也不薄。生了个儿子,虽长的不怎样,工作也一般,但为人是靠谱的。儿子顺顺利利工作结婚,又给他添了个小孙子。一切都是那么平静,直到那天他被确诊为癌症。
不得不说,舅舅对于疾病的态度,是迄今为止我所接触到的最乐观最豁达的。确诊后马上安排手术,之后积极配合治疗,一切照常,除了去医院复诊外,生活几乎没有影响。复诊的检查结果也一直良好,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一天又一天,就在我们几乎要忘记的时候,老天爷再一次提醒了我们:舅舅的癌症还是复发了。
这次来的很猛,已经扩散到好几个器官,常规的药物已然无效,医生推荐了尚处于临床试验阶段的自费药。舅舅担心人财两空,家里人特别是舅妈和表弟还是想试试,最终舅舅同意先吃上一个疗程看看。这个自费药的副作用太厉害了,舅舅开始不停低烧,并且手脚皮肤开始大面积溃烂,连鞋都穿不上。千辛万苦,终于撑过了第一疗程,检查结果却是一盆无情的冷水:依然在扩散,丝毫没有减缓。得知这个结果后,舅舅叫上了他的3个姐姐,所有的小辈全都支开,姐弟四人一起谈了很久,最终大家尊重舅舅本人的决定:放弃治疗。
刚停药的那几个星期,他的精神还是相当不错的,毕竟那些副作用都没了。他照常买菜做饭,还特意烧了不少拿手菜让我们周末去吃。只是这样的时光太短暂了,他的身体很快就变得很虚弱,复发的癌症还引起了肺积水,严重的影响了他的呼吸。为了排出肺积水,他需要住院,现今医疗制度的不足和弊端,在此时狠狠地踹了我们一脚,医院要么不收,要么就是要求我们必须“配合治疗”,比如住院第二天就要求交8000元参加一个自费疗程,无奈之下,我们只能出院了。经历了各种辗转努力,最终找到一个好心的医生,让舅舅得以在医院里静静地渡过他余下的人生。我最后一次去医院看他时,他已需要一直吸氧了,神智尚且清醒,只是说话有点费力。每每想到这段,心总是不由自主地抽搐。这是一段怎样的时光啊,躺在病床上,忍受着病痛,等待着死亡…
某个早晨,在上班的路上,接到了表弟的电话。电话这头的我小心地问怎么了,电话那头始终没有声音,于是我冲出了地铁赶往医院。还是晚了,当我到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永远地闭上了。舅妈和表弟要帮舅舅擦身换衣服,于是我退出了房间,呆呆地站在走廊里。不一会儿,医护人员推着一辆车进去了,我知道,那是把舅舅送去太平间的。当他被推出来的那瞬间,我的心再一次被狠狠地揪住了。他不是躺在那里盖着白布,而是被白布包裹着,脖子和腿的位置都扎上了绳子。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此时就像一个物件那样被打包了,无论生前任何,此时没有任何分别,生命以同一种方式结束了。
中国人讲的是盖棺定论,那这个被白布包裹的男人,该如何定论呢?听妈妈说,他年轻时就不怎么让人省心,老是打架赌博,可以说,就这么浑了一辈子。但这个如此浑的男人,在表哥以知青子女身份回沪时,未曾刁难半分;表哥在农村长大,书念的也不好,舅舅用他自己的人脉帮他在上海找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让他真正的在上海扎根,娶妻生子;老房子动迁时,外婆舅舅和表哥的户口都在一起,他也不曾为难表哥。在上海生活过的人,都不难明白户口和房子意味着什么。当年知青子女回沪的政策下来,引发了多少家庭矛盾与纠纷,但,因为这个浑了一辈子的男人,这一切不曾走进外婆家。舅舅对病痛与死亡的态度一直很豁达,他自己决定放弃治疗,并亲自置办寿衣。他尽可能地安排了家里的事,包括更换户主。每次想到舅舅,我最欣慰的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出资出力安排了一次邮轮之旅;我最懊悔的就是我不知道原来得了绝症的病人是可以在生前购买墓穴的,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让他挑他中意的,我愿意承担费用。我不主张祭之丰,我明白人死如灯灭,一捧灰一抔土而已,但倘若能让他生前看到,一切都是值得的。
以此文怀念我的舅舅。如有来生,我还是想做你的外甥女,拿个小凳子,坐在弄堂里,等着你赢了钱,拎着小菜,笑眯眯的回家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