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视卑微

平视卑微

——读《红楼梦》阅贾瑞

image.png

在这热热闹闹的《红楼梦》中，贾瑞恐怕是最卑微的角色，稀里糊涂消耗了自己的一生，活得卑贱，死得也凄惨。

同样是生命，秦可卿病了，四处延医，即使喝金汤银汤，贾珍也供得；可贾瑞，只有王熙凤给的参渣儿。同样是穷苦人生，刘姥姥可以进大观园，游个不亦乐乎，临走还哄了上到贾母，下至丫头的回赠，赚足了人间温暖；可贾瑞，似乎一辈子都没被人正眼看过。同样是贾家旁系后代，贾芸也算是白手起家，托得王熙凤照顾，种了大观园的花草，最后在贾家败落也能抱的小红归，自己过活；可贾瑞，二十来岁的人，飘然去了，族中人凑钱，“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可他生前的拮据悲苦，被人逼着要债的煎熬，是薛蟠宝玉们难以理解的，恐怕连茗烟之流也是不曾遇到过的。

贾瑞第一次出现，是在《红楼梦》第九回“茗烟闹学堂”。文中评价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一句话，把贾瑞的人品降到了最低。即使刘姥姥也只不过说她是“久经世代”的老寡妇，是到荣国府打“抽风”的。可见贾瑞就是个没有规矩，没有原则，没有底线的人。

贾瑞长成那样，要从家教说起。他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可见贾瑞得的爱是不足的。这种爱的本能的缺失，会让一个人没有规矩 ，很难自律。爱是心灵的守护神，没有爱的守护，即使守住道义，又有谁欣赏呢？这让贾瑞没了上进的动力。“图便宜没行止”让他活得如一摊鼻涕一样。

贾瑞爱贪小便宜，是因为他的本能没得到过满足。谁都会一掷千金，视金钱如粪土，如薛蟠、宝玉，从不为金钱发愁，从不和人计较，这是因为他们在这方面满足，而贾瑞做不到，他的本能还在饥渴。贾瑞贪便宜，应该受贾代儒的影响。薛蟠点卯应承上学，不过也是送些礼物与贾代儒吗？贾代儒作为族中私塾先生，家境可想而知。与薛蟠他们相比，贾瑞何曾见过他们的奢侈，或许，薛蟠丢的，都是贾瑞没见过的，不稀罕才怪呢。他“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像贾瑞这样的人，不仅物质贫乏，精神上也贫瘠，接受薛蟠的东西，不仅是因为物质的享用，更有满足精神虚荣的功效。薛蟠进学堂不也是前呼后拥吗？这样的派头谁不想沾染？更何况有这样派头的人给自己送礼呢？可见卑微的不止贾瑞一个人，卑微是一种人性。贾瑞也想高贵，可他，何来高贵的资本？

贾瑞“没行止”在茗烟闹学堂时表现得淋漓尽致。秦钟告状时，他先怨香怜，他是在怪自己“没了帮提携帮衬之人，却拿着香怜做法。”后来大闹起来，贾瑞急的“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可见他在别人眼中的分量。别人对自己的行为反应完全是由自己平时的言行举止决定的。最终宝玉出头，贾瑞也就令金荣道歉，此事才了。贾瑞就是一摊烂泥巴，怎么摊都行，就是扶不上墙。

这种“没行止”让贾瑞终是送了命。贾瑞父母早亡，让他的爱缺失；家境贫寒，让他贪小便宜；二十来岁的人，没有兄弟照顾，又无姐妹关爱，这让他的灵魂如孤魂野鬼般游荡，一游游到了宁国府的园子里，那个温柔富贵，离天香楼不远的园子。

image.png

遇见王熙凤时的环境，别有情调：“黄花满地，白柳横坡……笙箫盈座，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如此雅景，醉了二十来岁、尚未婚娶的贾瑞。遇见风情万种的王熙凤的，偏又是喝了酒的贾瑞，让他难免觉得暧昧朦胧。真是此地，此景，此人，此心境，一定会生出许多情。

更何况，王熙凤渐引渐示好，让贾瑞更不能自拔。

王熙凤一面赏景一面走，猛然从假山后走出一个人来，对于王熙凤来说，贾瑞出现的突兀。他是不是盯梢，王熙凤很难说清。单就王熙凤从秦氏房中出来，赏这美景似乎不太相称，兀自沉浸在心事当中，这是极有可能的。如果想心事，即使出现的不是贾瑞而是贾琏，也有可能被吓一跳。

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按照中国风俗，小叔子闹一下嫂子也是有的。如果王熙凤冷眼相斥，也许贾瑞就会望而却步。可是他遇见的是王熙凤，她不但不冷，反而温热。“说你好”是王熙凤借贾琏之口夸奖贾瑞，而实际上是在暗示自己对贾瑞的印象，这怎叫贾瑞拒绝？更何况，贾瑞是一个没尝过好听话的人，而这个“好”字还出自一个妙龄少妇，荣国府总管家之口，贾瑞不贴上去才怪呢！贾瑞如同熊嗅见蜂蜜，都忘了自己是谁了。

image.png

王熙凤一点一点收控了贾瑞的心。说他“是聪明和气的人”，如果王熙凤没有阴阳心，何来如此引诱？还说“一家骨肉”。别说蠢蠢欲动的贾瑞，就连生活在阴阳阵中的老狐狸贾雨村，估计也要思量一下这句话蕴含的距离和情分了，也要规划一下日后的关系进程了。

贾瑞的心是酥了。更让他酥的还有“你快去入席罢，看他们拿住了，可罚你的酒”。贾瑞自小长大，估计谁也不会替他这么周全的考虑，他祖父代儒可能替他考虑过，但考虑的方式是打板子，罚背书，还不许吃饭……比起这种软语呵护，是何等冰凉！贾瑞，一下子如晕了头的鸡，就只能是跟着感觉走了。

贾瑞那次邂逅王熙凤，应该是他生命中最美的遇见，成了他一生最魂牵梦绕的事，让他念念不忘，至死不渝。

贾瑞的精神世界是荒芜的，荒芜到遇见王熙凤觉得遇见了他生命的春天。王熙凤在贾瑞眼里，如罂粟花，就只有美丽和妖娆了。

贾瑞的心是上了王熙凤的贼船，再也没能下来。

image.png

王熙凤给了贾瑞这只馋猫更大的腥味，让他不得不奢望更大的鱼。贾瑞没有受过夸奖，从王熙凤嘴里他觉得自己比贾蓉贾蔷都强，这比饮鸩还有效的软语，在贾瑞听来都是纶音佛语……贾瑞，彻底没了行止。

贾瑞在穿堂里冻了一夜，硬是没冻醒，可见他的欲望之火有多旺。回到家里挨打，不让吃饭，要补出十天的功课……这就是贾瑞，偷鸡不成，落得如此惩罚。再看人家薛蟠，打死人也照样逍遥法外，有人替他摆平……人与人都是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如果打死人的是贾瑞，回到家可能就会被勒死了。

贾瑞的爱是缺失的，所以他很难自律。他是被王熙凤的青春活力迷了心窍，特别后一次去找王熙凤，得到的惩罚更狠，泼了一身屎尿，外欠一百两银子，又还冻了一夜，可怜贾瑞，依然没有冻醒。

贾瑞的生活本来就捉襟见肘，更兼贾蔷两个人来要银子，再加上相思难耐，且被逼着功课……在贾瑞身上，既有本能的冲动又想要文明的雅行，让他如一个怪物，上蹿下跳，所有的人都披着封建礼教来追问他，可就忘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需要靠本能才能生存下去的人。

贾瑞的人生有三道灾：早年父母早亡，家境贫寒，祖父素日教训最严。这让他在精神需求上变成了畸形的侏儒。当这些物质与精神的本能需求缺失，且渴求到一定程度时，是要爆发的。王熙凤只不过是他引爆的一个点而已。这三种灾难，贾瑞一道也没有跨过。

贾瑞如果生活在当今社会，也是个问题少年。一样会因为父母早亡，造成爱的缺失；一样会因为家境贫寒，渴求物质富足，贪人便宜；一样会因为祖父管教严而说谎，且想去寻找相处比较温存的对象。

贾瑞死了，终究死的不光彩。他的一生惨淡经营，死的也凄然。如果冯渊的死是因为爱的执念，那贾瑞的死是罪在迷茫，他飞蛾扑火般追求着凤姐儿，焚了自己，死了，也轻飘飘的。

同样是生命，同样有本能，贾瑞的本能被揭露得那么赤裸。在《红楼梦》熙熙攘攘的名利人群中，贾瑞无疑是最卑微的一个，甚至在很多人看来，他的一生都是个笑话，可谁又在意过他凄凄惨惨的追求？谁又在意过他作为人应该有的本能？谁又会在意过他没有得到过满足的爱与尊严……

同样是生命，可命就是不同。也许世人都不愿有贾瑞这样的命，而他有了这样的命，是不容他选择的，谁又何曾怜惜过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