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童年的人和事,总有一些让人难以忘怀,尤其是生死大事。
儿时生活过的医院附近老街上,有一户人家,住在下码头的路与石街交叉的路口上。对于成年人世界,儿时记忆是很模糊的,已经记不清楚那家人到底姓什么,老家又是哪儿的,是农民,还是镇里无田的居民,无从得知。尤其是儿童,对成人的社会关系,以及情感世界一无所知。多年以后,描述儿时的故事,只能是一个儿童所能看到,听到的,背后的事实究竟是怎么样的,那只能是个谜了。
沿着当地人称为老街的石街两旁建了商铺和民居,靠河岸一侧是低矮的平房,另一侧是骑楼。它们当中许多都是解放前遗留下来的,或许这些住户祖辈们就在这条街上做点小生意谋生,有些房子还保留着最古老的木门板臼槽拼合的门店结构,有些已经把它改成了砖墙,只留了一扇小门。
老街往北边的尽头是电影院,高大的门楼上方嵌着一个大大的红五星,气派宽大的窗户上都挂上了外黑里红的遮光布帘,入口处有一扇对开式的弧顶对开门,有点像苏式建筑的风格。只要它顶上的高声喇叭响起音乐时,大家都知道,它要放电影了。
影院前门不远处的右侧原本有一个戏台,很多孩童爬上台面上嬉戏,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不见了。可能它就是老人口中提起的真君庙遗迹吧,还有那乡公所、靖卫团部,已不知所踪,都在风起云涌的历史中消失,老街北端的地名改成了缝衣合作社、供销社、公社农机厂、招待所。
麻雀虽然小,五脏俱全。这条短短的石街里,有豆腐坊、理发店、裁缝店、小吃店、布店、杂货店,既有公家的也有私人的。
交叉路口那户人家,是靠什么谋生的,孩子也不会去关心。它的右边上曾经有一个女人在里面放了一台缝纫机,替别人做衣服,母亲和她认识,偶尔也会带着我去那儿做衣服。那家人的门口总是摆着一架古老的独轮小车,或者竖着一副没有轮子的大板车架。
不知道是哪年冬天,有个认识的小孩约我去那户人家帮忙做鞭炮,那时候卖的鞭炮大多是家庭手工作坊生产出来的,要赶在春节前或者元宵之前制作出来,然后再拿到集市上去卖个好价钱,因此特别需要人力在短时间内完成那些繁琐的手工活。孩子们帮忙干活是没有工钱的,干完活之后,给些零散的鞭炮而已。
放学后,吃过晚饭,从医院摸黑偷偷地走到他们家,母亲是不知道我去帮忙做鞭炮,知道的话也不会让我去。
推开了他们家的门,黑漆漆的长廊尽头,一间房内亮着灯光,一张方桌上已经围坐了一大圈的孩子,正在忙碌着,与我相识的孩子见我进来,挪开一个空位,让我加入里面。大伙正在卷着纸筒,把废报纸、旧书籍上撕下的纸,叠平整,刷上浆糊,一张一张卷实在车轱辘钢丝上,卷后再把钢丝抽出,有一部分人则在把装好硝的鞭炮插上引线,再用钝头锥把纸挤压紧封住口,一伙小孩也乐得一起,一边干活一边嬉闹着。
手工作坊中,只有一男一女看起来像是大人,但是很年青。男性是认识孩子的小叔叔,女的是刚娶进门的新媳妇。男的不太坑声,默默地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切卷好的纸筒,给装好框的鞭炮刷底。偶尔也会进来看看我们这群孩子的活干得怎么样,顺带指点一下。
新媳妇留着一头长长的秀发,皮肤白皙,圆圆的脸蛋,总是笑吟吟的,笑时脸颊上绽开着一对小酒窝,身上还穿着出嫁时的大红衣服。她喜欢和我们这群孩子一起干活,一边聊着天,时不时“格格格”地,发出像孩子一般的笑声,和大一些的孩子嬉闹时,她的男人有时候会走过来骂她一句“癫麻”,大点的孩子也跟着叫她“癫麻”,她也不生气,依旧还是笑嘻嘻的。
她的名字好像是叫“连秀”,是一个当时女性很普遍的名字,不知道她姓什么。她对我很是友好,可能是我长得可爱,也不会随别的孩子叫她“癫麻”,也可能母亲是医生,也算是镇上的家喻户晓的名人了。在我过来帮忙的时候,她在总是时不时给我递上一个红薯,或者端出一盘炒粄干,偶尔会过来摸摸我的头笑着对我说:
“长得真可爱!”
“你爸妈都在单位上班,日子一定过得很好,真有福气。”
“你家里天天都吃什么?”
她的眼里透着天真与羡慕。
回到家里睡觉前,母亲发现了我的手粘满了胶,胶里又糊上了许硝末,脏兮兮的。问我去外面干啥了,把手弄得这么脏。母亲平时也没有多少空闲来管我,那时候的镇医院,即使晚上也有许多病人或者生孩子的叫门急诊。母亲不在房间里,我一个人总是不敢睡觉,在外面玩也乐得脱离那经常让人感到恐怖的医院。病人死在医院,在医院大门口的空坪上入敛的事是常有的事。
我只好把做鞭炮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从开水瓶里倒出热水,用肥皂把的我手搓干净了,并告诫我以后不许再出去做鞭炮了。我对母亲说,再做几天就做完了,以后我就不再去了。
鞭炮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母亲也不太乐意。晚上干完活,我对连秀和其他小朋友说,我以后就不来了,拿点鞭炮回家。连秀的男人拿了一小扎散炮递给我。并且说:
“就不能再来做两个晚上?”
“不来了,我妈不让我来。”
这么少,显然是出乎我的意料,出门时,贪心的我偷偷从门边的竹篮中拿了两筒鞭炮塞进了裤袋里,那个邀我来的小孩大喊了一声:
“他偷鞭炮!”
几个孩子过来拽住我,从我裤袋里掏出鞭炮,邀我来的朋友也和我翻脸了,我自知理亏,难过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把那扎散炮也丢给了他们。
连秀见状走过来,摸着我的头,对他们说:
“哎哟!你们别说他了。”
又对我说:
“别怕啊,没事的,没事的,来来来,你多拿些去吧。”
个头大些的孩子冲着连秀骂了一声:
“癫麻!”
我拿起了那扎散炮夺门而出,从此再也没有去过连秀的家了。
春节和元宵过去了,鞭炮不用做了,我也没有在街上遇见过秀英,也不知道她家里不做鞭炮时在做什么。
直至有一天,医院里一阵吵闹声,伴着嘤嘤的哭泣声,在楼上刚吃过饭准备上学的我,闻声下楼,院子里最里边的一个诊室内挤了不少人,吵杂声正是从这间诊室内传出来的。从诊室的门外往里挤了进去,一眼看见一个女人穿着一件白衬衣,披头散发坐在诊察床上,脸色煞白,不停哭泣着,她是连秀!边上站着一个妇人喃喃自语般地念叨:
“哎呀,连秀你怎么可以这样啊,你还这么年轻,日子还长,遇到事情忍一忍就过去了哇!唉!”
长着大鼻子的陈医生站在办公桌边,桌子上放着一脸盆的蓝色液体,他望着连秀,用他带着浑厚鼻音的声音问:
“你是什么时候喝的,喝了多少?乱来的,不要命啦?”
连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边抽泣边哭诉:
“他骂我,骂我好吃懒做,骂得好难听,什么都骂遍了,骂得我不想活了。”
热心肠的司药阿姨,一手扶着她,一手端着一口盛蓝色液体的碗,对她和颜悦色地说:
“秀英,你还这么年轻,气消了就没事了,不要想不开了,你要快点喝下去哟,把药呕出来就没事了。”
旁边的人纷纷附和着说:
“快呀!快点灌下去,快点把它呕出来。”
她自己端起了碗,一边哭诉:
“我都没脸见人呀!”
又问大鼻子的陈医生:
“医生,我会不会死?”
众人冲着喊:
“你快点吃下去呀!”
“是哟!不然就危险了。”
她犹豫地端起碗,一碗、两碗、三碗......喝了下去。
“医生,我喝不下去了。”
“再喝,不要停!”
“不行,我实在喝不下去了。”
“来来来,帮忙捏着鼻子,灌!”
陈医生伸手捏住她的鼻子,一手把碗递给旁边的人,示意把碗里的药水往她嘴巴里灌。
“哇”的一声,一股水流从她嘴里喷射而出,溅了一地,一股刺鼻的农药味扑鼻而来。
“再喝!”
不等她缓过神来,灌药的人又端起碗,众人齐声催促着她再喝。
“医生,我实在是喝不下去了。”
她满头大汗,披下的长发粘在了脸颊上,散落在肩上,无力地斜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让开,让开!”
一个男青年分开人群,挤到了床前,板着的脸铁青,两眼瞪着坐在床上靠着的连秀,他是连秀的丈夫,一句话也没说,面带怒色地瞪着她看了一会儿,扭头转身走了。
跟随着他进来的,年纪大些的男人,拉着陈医生走出了诊室,小声交谈了一番,又一起回到了诊室内。
“去抽5毫克阿托品,肌注。”
陈医生指挥着其他人。
母亲进来把我拽出了诊室,让我赶快去上学。我飞奔着跑出了医院,我张开双手快走在田埂上,越过田野,疾跑在马路上。学校上课的铃声已经响起,心里却在想:连秀应该不会死吧,看起来都好好的。
放学回来,那间角落里的诊室已经空无一人,空气里仍然混杂着浓浓的农药与来苏尔的味道。她还仰面躺在诊察床上,面如黄蜡,头发蓬乱散落,一只手坠在外面,脚屈曲着,无声无息,就像一朵凋零坠地的白花。
吃饭时,大鼻子陈医生在餐桌上谈论:
“她喝下农药前,还喝了一杯酒,农药是和着糖喝下去的,就喝了一盖子那么多。”
另一个阿姨边吃饭边说:老头子气得躺在上床上不起来,他孙子怕他也想不开,过去安慰爷爷,爷孙俩抱头痛哭。爷爷安慰孙子说,爷爷把你的媳妇骂死了,等明年爷爷攒了钱再给你娶一个媳妇回来。
附近村里的一个入敛师来了。医院大门边上的空坪上,两张板凳架起了一副黑色的棺材。入敛师在医院的诊室里给她穿上了生前的新衣服,又裹上了一层白布,捆绑好手脚,用一条白布带悬挂她的尸体,套在脖子上,抱出了诊室。年迈的入敛师抱着她,走着小碎步,把她安放到了棺材里,又往里面塞上了一捆一捆的黄草纸。
棺材前头已经点燃了许多香烛,草纸灰在打着旋向天空上飘散。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送别。入敛师把棺材盖盖上,远处好奇观望的孩子都被拉回了屋内。因为农村的老人说,入敛师在钉棺材钉的时候,是亡灵煞气最重的时候,要躲开。
“当、当、当”清脆的敲钉声在寂静的墟上响着,这声音震荡着人的心。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吗?也许是吧!在孩子眼中,谁对孩子好,给孩子温暖的,那就是美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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