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皇帝在乾隆太上皇去世第二天頒布給軍機大臣等人的諭旨裏中说道:
我皇考臨御六十年,天威遠震,武功十全。凡出師征討,即荒僥部落,無不立奏蕩平;若內地亂民,如王倫、田五等,偶作不靖,不過數月之間,即就殄滅。從來未有經歷數年之久,糜餉至數千萬兩之多,而尚未蕆功者。總由帶兵大臣及將領等,全不以軍務爲事,惟思玩兵養寇,藉以冒功升賞,寡廉鮮耻,營私肥橐。即如在京諳達、侍衛、章京等,遇有軍務,無不營求前往,其自軍營回京者,即平日窮乏之員,家計頓臻饒裕。往往讬詞請假,並非實有祭祖省墓之事,不過以所蓄之資,回籍置産。此皆朕所深知也。可見各路帶兵大員等有意稽延,皆蹈此藉端牟利之積弊。試思肥橐之資,皆婪索地方所得,而地方官吏又必取之百姓。小民脂膏有幾,豈能供無厭之求?此等教匪滋事,皆由地方官激成,即屢次奏報所擒戮者,皆朕之赤子,出於無奈爲賊所脅者,若再加之朘削,勢必去而從賊。是原有之賊未平,轉驅民以益其黨。無怪乎賊匪日多,輾轉追捕,迄無蕆事之期也。
自用兵以來,皇考焦勞軍務,寢膳靡寧,即大漸之前,猶頻問捷報,迨至彌留,並未別奉遺訓。仰窺聖意,自以國家付讬有人,他無可諭,惟軍務未竣,不免深留遺憾。朕恭膺宗社之重,若軍務一日不竣,朕即一日負不孝之疚,內而軍機大臣,外而領兵諸臣,同爲不忠之輩,何以仰對皇考在天之靈?伊等即不顧惜身家,寧忍䧟朕於不孝、自列於不忠耶?况國家經費有常,豈可任伊等虛糜坐耗,日復一日,何以爲繼?又豈有加賦病民之理耶?
近年皇考聖壽日高,諸事多從寛厚。凡軍營奏報,小有勝仗,即優加賞賜,其或貽悮軍務,亦不過革翎申飭;一有微勞,旋經賞復。雖屢次飭催,奉有革職治罪嚴旨,亦未懲辦一人。即如數年中惟永保曾經交部治罪,逾年仍行釋放。其實各路縱賊竄逸者何止永保一人,亦何止一次乎?且伊等每次奏報打仗情形,小有斬獲,即鋪叙戰功;縱有挫衂,亦皆粉飾其辭,並不㨿實陳奏。伊等之意,自以皇考高年,惟將吉祥之語入告,但軍務關係緊要,不容稍有隱飾,伊等節次奏報殺賊數千至數百名不等,有何證驗?亦不過任意虛捏。若稍有失利,尤當據實奏明,以便指示機宜。似此掩敗爲勝,豈不貽悮重事?軍營積弊,已非一日,朕綜理庶務,諸期核實,祇以時和年豐、平賊安民爲上瑞,而於軍旅之事,信賞必罰,尤不肯稍從假借。
特此明白宣諭,各路帶兵大小各員,均當滌慮洗心,力圖振奮,務於春令一律剿辦完竣,綏靖地方。若仍蹈欺飾,怠玩故轍,再逾此次定限,惟按軍律從事。言出法隨,勿謂幼主可欺也。
个人一直以来对于清史兴趣不大,偶然读到这段文字,觉得信息量很大,也挺有意思,试着解读一下。
首先介绍下嘉庆帝:清仁宗爱新觉罗·颙琰(1760年11月13日—1820年9月2日),原名永琰,清朝第七位皇帝,定都北京后的第五位皇帝,乾隆帝的第十五子(五阿哥是永琪,小燕子那个),生母孝仪纯皇后魏佳氏。在位二十五年(1796-1820年在位),年号“嘉庆”。
嘉庆帝可以说是清十二帝中比较没有存在感的一位,也比较倒霉。和上三代“康雍乾”所谓的圣主盛世肯定是比不了,就连儿子道光,也至少有着勤俭的名声(虽然有作秀嫌疑);孙子咸丰,也有些悲情色彩和风流韵事。夹在中间的嘉庆,好像就可有可无,其实他在位时间也不算短,就算从嘉庆四年正月初三(1799年2月7日)乾隆去世开始算起(乾隆退位当太上皇,其实大事小事都管,比慈禧老太太厉害多了),也有20年。
发生在这20年中的大事,其实也不少,可谓内忧外患,内忧有前期的白莲教、后期的天理教;外患有天主教的侵入和鸦片贸易的肇始。所谓“嘉道中衰”,其实要我看看来应该是乾嘉道中衰,乾隆的好名声实在是有点不配。
说回这篇諭旨,歌词大意一言以蔽之,就是怒斥群臣,而且是乾隆大渐后第二天,就严厉的怒斥群臣,这一段如果拍出来,我想精彩程度应该不亚于康熙帝那一段。
怒斥的群臣里面的第一号(不点评怒斥),当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和珅了,不用学过历史,听过郭德纲相声《我要穿越》的应该也知道这一段。
嘉庆四年(1799年)正月初三(1799年2月7日),太上皇乾隆驾崩,嘉庆帝令和珅总理丧事 ;正月十三日,嘉庆帝宣布和珅的二十条大罪 ,下旨抄家,抄得白银八亿两(其实在乾隆驾崩的当天,和珅基本上就处于被软禁状态)。乾隆年间清廷每年的税收,不过七千万两。和珅所匿藏的财产相等于当时清政府十五年收入。时人称“和珅跌倒,嘉庆吃饱”。正月十八日,廷议凌迟,不过,固伦和孝公主和刘墉等人建议,和珅虽然罪大恶极,但是毕竟担任过先朝的大臣,应改赐和珅狱中自尽。最后赐和珅在自己家用白绫自杀。其长子丰绅殷德因娶乾隆帝第十女固伦和孝公主,得免连坐。
嘉靖对于和珅的清算,在中国历史上又一次清楚明白的诠释了“權臣易世則危”(出自 《汉书》)这句话的深刻内涵,而且嘉靖的清算行动既雷厉风行又条理清晰,事后也未大面积牵连朝局,可以说是比较成功的一次新皇帝清算老权臣的行动(第一成功的应该是汉宣帝对霍家的行动,但是毕竟也是在霍光死后,权臣活着就行动的,嘉靖这此可称第一),也能看出,嘉靖对于和珅确实恨得咬牙切齿。而乾隆驾崩之后仅仅第二天,嘉庆就发了文中引述的这篇谕旨,知道了这层背景,看这篇谕旨,就能看出明显的舆论准备和政治安排的意味。我们具体分段来看。
第一段。毕竟还是乾隆大丧期间,要从颂圣开始,也是稳稳站距道德高地。我老爸乾隆他老人家,十全老人他本人,全世界谁不知道。想当年他老人家,不管是征讨蛮夷,还是剿灭内乱,那都是手到擒来,从不费劲。从来没听说过哪一次,钱花了、时间花了,打了好几年搞不定的。那么这次清剿白莲教行动不利,是咋回事呢,那肯定是帶兵大臣及將領,不干人事,借着打仗的机会发国难财。(具体怎么发的国难财呢,下面这段很有画面感)某些在京的官员,听说打仗,纷纷自告奋勇要去前线,等从前线回来,本来家徒四壁,瞬间就跨越小康之家,直接就先富起来了。这些人出去就捞钱,捞完钱就找借口请假回家,回家就买田置产,这些事,以为谁不知道呢?这些人贪的这些钱哪来的,还不是大官勒索小官、京官勒索地方官,到最后还不是从朕的子民身上搜刮来的,那可是朕的子民(颤音)。这些白莲教乱民,除了少数带头的,本就是被当地狗官压迫逼反的老百姓,朕派你们去平定,结果你们去了,本来没反的良民又让你们这帮狗贪官给逼反了。这难怪,剿匪剿匪,匪乱越剿越多,你们这么个弄法,这事没完了。
这一段,可以看出嘉靖虽然是以白莲教事为政治和珅的理由,但这理由也是颇为有理,行文之间也能看出嘉靖的痛心疾首(倒没有恨不得自己罢免了自己),而且这种痛心和急迫,应该是已经在心里压抑了好几年了。这次白莲教起义,始于嘉庆元年(1796年)正月,就是乾隆刚当太上皇,这边就开始了,这几年虽然嘉庆啥也管不了,但是他毕竟已经是皇帝,天下用着他的年号,你说他能不着急吗。
第二段。感觉有点像自家老人被诈骗了,含恨而死,孝子为父鸣不平。我老爸乾隆他老人家,用兵以来,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临死还眼巴巴的等着前线的捷报呢,老人家多可怜那。直到弥留之际,没有另外有什么遗训,这是咋回事呢,嘉庆开始揣摩他爸老人家的圣意,我猜啊,他老人家肯定是因为国家托付有人(有谁呢,肯定是你们现在的老板我呀),我办事他放心,唯独剿匪平乱这事死不瞑目。你们内外这班尸位素餐的,现在我接班了,你们还这么乱搞,就是我老爸在天之灵也饶不了你们,实际上就是我饶不了你们。你们就算是一帮亡命之徒,自己不怕死,难道就不怕被俘不忠之名,让我也背负不孝之名吗?而且国家财政紧张,打仗太花钱了,实在是拖不起了(实话说出来了)。
第三段。对先帝,前面已经说了足够多的好话,也要功过分开,客观评价是不是,下面就要委婉的稍稍微词一下了。我爸他这些年年纪大了(小声说,有点太大了),老人家宽厚。你们这些人,有点小成绩,老人家就大大的赏,有贻误军务的,却不忍心大大的阀罚。你们奏报的时候耍小心眼,那些小手段,无非是平局变小胜、惨胜变全胜、小胜变大捷;确实败了编也不好编就运输问题、装备问题、地形问题,甚至说对面有高达。你们这些人的小心眼以为我不知道呢,不就是欺负他老人家年纪大,喜欢听吉祥话。但是军情紧要,哪是容许你们随便瞎编乱造的,你们历次说的那些斩获数据,业绩数据,证据呢?群里的图片呢?流程呢?没有吧。现在你们这些人听好了,换规矩了,以后平常的事情我睁一眼闭一眼,涉及军务的都给我老老实实的,老人家宽厚我不宽厚。
特此明白宣諭,各路帶兵大小各員,均當滌慮洗心,力圖振奮,務於春令一律剿辦完竣,綏靖地方。若仍蹈欺飾,怠玩故轍,再逾此次定限,惟按軍律從事。言出法隨,勿謂幼主可欺也。
最后一段。综上所述,你们各路帶兵大小各員,一定要听清楚了,把自己洗一洗、晒一晒、拾到拾到,按节点完成各项指标。要不然我可不客气了。最后一句话,有点歇斯底里也有点可怜,勿謂幼主可欺也。幼主,谁是幼主,嘉庆这时候多大了,四十岁了,天下岂有四十岁之幼主乎?怪哉。
看了这一篇怒斥群臣(和珅),应该看得出嘉庆对于老爸的权臣有多痛恨,可想而知和珅的覆灭当是顷刻之间了。
实际上嘉庆於同日迅即“褫和珅军机大臣、九门提督等卸(衔),仍命与福长安昼夜守直殯殿,不得任自出入”,而此前一日,就在太上皇离世的当天,嘉庆皇帝当即决定,“召吏部尚书署安徽巡抚朱珪来京供职”,盖“珪则为珅中伤,方巡抚江南”,这显然是在削除具有关键作用的兵权的同时,软禁和珅,并起用他的政敌,用以制衡。
再说一点点后话,皇帝虽然怒斥了,毕竟还没有把矛头挑明直指大恶人和珅,这种工作自有朝廷上下的聪明人,揣摩圣意,说上之所想说而不方便说的话,吏科给事中王念孙,政治领悟能力就是一流的,得旨后当即抢先上奏,就所谓“剿贼事宜”,“敬举六事”,而在第一条中,开宗明义,就直指要害:
除內賊以肅朝㝉也。大學士公和珅,受大行太上皇帝知遇之隆,位居台輔,爵列上公,不思鞠躬盡瘁,惟知納賂營私。圖一已之苞苴,忘國家之大計。金錢充於私室,鋪面遍於畿輔。其家人劉禿子,本負販小人,倚仗和珅之勢,廣招貨賄,累萬盈千。大臣不法,則小臣不廉。貪酷之吏,習以成風;窮迫之民,激而生變。猶不引身避位,上疏自責,鬻貨攬權,恣睢益甚。軍營積弊,隱其事而不言;軍報已來,遲之久而不奏。故封疆大吏,躬爲欺罔而不懼者,恃有和珅爲之黨援也;督兵將領,侵冒國帑而不悛者,恃有和珅爲之掩飾也。以至軍情壅蔽,賊勢浸淫,上累大行太上皇帝宵旰焦勞,精神漸减,而和珅恬不爲意。臣竊以爲和珅之罪不减於教匪,內賊不除,外賊不可得而滅也。臣聞帝堯之世,亦有共驩,及至虞舜在位,咸就誅殛。由此言之,大行太上皇帝在天之靈,固有待於皇上之睿斷也。
这一段我们就不一一解读了,大家有兴趣可以自己读读,也很有意思。我只说其中最精彩的一句,大家一起来拜读:
臣聞帝堯之世,亦有共驩,及至虞舜在位,咸就誅殛。
面对这种新旧交替的复杂局面,话要怎么说才谁都不得罪,活人高兴死人也体面,真的是太有学问了,不得不佩服古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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