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一包香烟,每小时吸一到两支,临近午夜零点时分恰好吸完,这是夏伦保持了多年的习惯。
夏伦是初三那年养成吸烟的习惯的。那样的年纪,大家都知道,正是那个很“什么什么”的时候。在一个班级里,出现几个留长发打耳洞吸点小烟的,再正常不过。关于吸烟的原因,大概有几种普遍的情况:一是最原始的,就是喜欢烟草的味道。有研究指出一个人是否容易对吸烟上瘾,其实也跟基因有关,有的人的体质天生就对尼古丁无法抗拒;二是空虚寂寞冷,在班里不太受待见,朋友不多,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手里就想摆弄点什么。点一支烟,吞云吐雾,顾影自怜;第三种也是很普遍的一种:受到环境暗示,比如崇拜某个偶像明星或者学校里哪个霸占了校花的家伙,爱屋及乌有样学样,嘴里也叼上一根,玩着玩着也就上了瘾。可是,夏伦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情况。
一、初三上学期的一天,夏伦正在上体育课,学校里有人接到电话说他的爸爸忽然病倒了,正在抢救。当他赶到医院的时候,他的爸爸已经断了气——死因是脑溢血。他的爸爸是个身高不到一米七,体重却接近二百斤的大胖子。平时他和妻子的关系不太好,一星期里大吵小吵三五次的那是常事。郁闷之中,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喝两口。啤酒是最爱,不能单喝,酱肘子、猪蹄、鸡爪、盐水花生什么的不能少。久而久之他就吃喝成了个胖子。夏伦处在父母争吵、冷战热战不断的包围中,压力可想而知。他排遣压力的方式和他老爸如出一辙,也是吃。不同的是,他更爱吃零食。巧克力、爆米花、鱿鱼丝、甜的、咸的、酸的、辣的,他来者不拒。所以,他在学校里经常被人取笑。因为很少有人见到有男生如此钟爱零食的。可是自从他爸爸死了之后,这一情况有了变化。他从来是个敏感又喜欢思虑的人——吃多了容易胖,胖了容易血脂高,血脂高了容易得高血压,之后就离脑溢血不太远了。所以从那之后他就决心戒掉零食。可是,长期养成的习惯哪是说改就能改的?嘴里没了东西就会觉得异常烦躁,心里空荡荡的,于是开始胡思乱想。这样一来,他是戒了又吃吃了又戒。最后他想到一个办法,就是给那些好吃的找个替代品——香烟。吸烟不会发胖,至少不会那么容易发胖。虽然也说对身体有害,但至少不是吃到肚子里就变成脂肪的货色。而且,把烟叼在嘴里夹在手指间,也很好地安慰了自己的嘴唇和总想拿着什么的手。就这样,夏伦很自然地成了当时班里的第三个烟民。
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可奇怪的是,夏伦每天都恰好是临近午夜的时候把一包烟抽完。每到这个时候可以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克制一下烟瘾,第二天才去买新的。第二种就是马上再去买一包,抽舒服了再睡觉。夏伦选择了后者,他既不调整一下自己吸烟的节奏,好让自己在其他的时间抽完这包烟,也不干脆一次买一整条烟,好让自己不用每天大半夜的跑出去。
夏伦习惯去附近的一家便利店买烟——一家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便利店,毫无特别之处。唯一的不同是,店员是一个耳聋的十八九岁的女孩。虽有听力残疾,但除此之外女孩却是个几近完美的人。人长得很漂亮,身材修长,皮肤白皙,有点像汤唯。而更难得的是,十分独立能干。一个人在这个城市开了这家便利店,进货、销售、盘点,全由她一人承担。人也很善良正直。曾经有顾客在店里丢了二十万元,她原封不动保存好等失主回来。因为她听不到任何声音,附近的老顾客早已习惯了进到店里直接拿取需要的东西,然后交给她结账。
从夏伦的住处通往便利店的是一条凹凸不平的柏油路。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路:最开始是一条泥土路,晴天时尘土飞扬,雨天则泥泞难走。而在五年前这条路爆出了一条轰动了方圆十多公里的新闻:因为民怨日积月累,政府终于决定把这条小路改建成柏油路。可是在施工的时候,不知道哪个工人突发奇想,竟在某处垂直下挖了好几米。这一挖不要紧,竟挖出了一个古墓。经考古鉴定,这古墓是汉代的,墓内有许多保存完整的珠宝、器物和钱币。待考古工作完成后,施工继续进行完成了柏油路的铺设。可是,此后这条柏油路就不再安宁。隔三差五的有人来这里刨刨挖挖,希望再挖出一个藏满了宝贝的古墓。于是这条路就像旧衣服打补丁一样,这里补补那里修修,久而久之变得凹凸不平,自行车走在上面就像在参加越野赛。
这一天,夏伦比平时更晚一些才抽完全部的烟。最后一支烟夹在手里的时候,他想起有一次他爸跟他妈大吵了一架。之后,他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喝啤酒。啤酒一瓶接一瓶,喝完了就用筷子把那些空瓶子叮叮当当地敲个没完。他还故意每一瓶都剩下不同量的酒,以造成敲打时不同的音高。他是把啤酒瓶当编钟敲了,敲出来的所谓乐曲五音不全荒腔走板。夏伦在隔壁房间复习,被“啤酒编钟”搅得心神不宁。他敲开他爸的房间,看到的是一个胡子长得象旧毛刷、双眼充血、眼神迷离的中年男人。夏伦扯开嗓子大吼:“别敲了!看看你的样子!做你的儿子是我的耻辱!”那醉汉摇摆着身体站起来,晃晃悠悠地朝他走来,像一只肥胖的鹅。他对着儿子喷着混杂着酱肘子味道的酒气,忽然破口大骂:“你是谁?!给,给我闭嘴!敢对我,吼,吼吼!敢对我吼!”说着论起手中的空酒瓶朝夏伦的脑袋砸去。夏伦眼前一黑,后边的事情就记不清了。后来他是被窗外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吵醒的,睁开眼看看墙上的钟,时针指向零点十分——农历新年来了。他苦笑了一下,想爬起来,却觉得浑身无力。他明显地感到头盖骨顶部硬生生地疼。此后,他一直固执地认为:那钻心刻骨的敲击是正好发生在零点整的。那敲击好像新年的钟声,而自己的脑袋就是父亲的钟。那敲击是对未来的迎接,更是对过去的告别。
夏伦这么想着有些出神,手里的最后一支烟燃烧了很久。他的头盖骨顶端又隐隐作痛了。这是那次敲击之后留下的毛病,每到午夜时分,疼痛如期而至。夏伦抖掉烟灰,在骷髅头造型的烟灰缸里掐灭了烟,然后披上一件外套出了门。
晚风冷冽如水,夏伦走在那条凹凸不平的柏油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每次走过这条路,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像:这地底下会不会还有很多墓葬没有发掘,里边会不会也藏着很多宝贝?那些瓶瓶罐罐珠宝玉器中,会不会有编钟?是的,那敲起来声音空灵悠远的编钟。可是汉朝那个时候有没有编钟呢?夏伦不得而知。在学校的时候,他的历史课从来是不及格的。不光是历史课,其他所有需要依靠记忆的科目——生物、地理、英语.......他都学得很差。尤其是,这种情况在他的脑袋被醉汉父亲用啤酒瓶猛击之后更为严重。可是不管有没有编钟,宝贝估计是少不了的。假如有一天失业了,他就来这里盗墓好了。风险固然很大,但回报也高。事实上,这条路上就已经发生过一起已经破获的盗墓案,主犯被判了好几年。
夏伦经过一家便利店,实际上这家便利店比自己常去的那家要更近一些。夏伦起初是来这家买烟的,可是这家店总爱放一些重金属摇滚乐,夏伦一进到店里就觉得天旋地转,头顶疼痛难忍——噪音进一步加剧了疼痛。于是他宁可多走几步到前边的那家便利店,那里从不播放任何音乐。走进店里,感觉四周一下安静了下来,他甚至听得到店主随着胸部起伏的轻柔的呼吸声。何况,店主还这么美。
夏伦推开熟悉的便利店的门,一股暖气的热流扑面而来。他注意到便利店里的灯由白色变成了鹅黄色。鹅黄色的灯光并不算得十分特别,可是在便利店里看到就显得有些新鲜了。几乎所有的商店,包括便利店,灯光都是白色,大概是为了便于顾客更真切地看清商品。否则,原本想买红壳鸡蛋的顾客就有可能买到白壳鸡蛋。
夏伦冲着漂亮的女老板——对了,她的名字叫辛虎妮——指了指天花板上的灯。辛虎妮笑了笑,做了一个双手抱在胸前取暖的动作,又指指外面说:“外面太冷了,黄色的灯光显得暖一些。”因为耳朵不好,她总是担心自己说话吐字不清,所以说话的时候总习惯配合很多肢体语言。
作为这家店的老顾客,夏伦还是第一次听到辛虎妮开口说话。虽然吐字确实不太清晰,语调也不太准确,但她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好听些。夏伦也跟着笑了笑,走到熟悉的专卖香烟的货架前,随手拿了一包烟。他从不在意烟的品牌,不像一些资深的烟民总喜欢固定一两个品牌。要么是喜欢某种特定的口味,要么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个性。夏伦不是这样,只要价格可以接受,经常是随手捡起一包就走。
辛虎妮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特别的顾客——每次买烟都是临近午夜时分,而且每次都只买一包。虽说心中感觉蹊跷,可是看他单纯的样子,也不像那种肠子转了九九八十一道弯或是一肚子坏水的人。话说回来,固定的客源有哪个老板会拒绝呢?
结账的时候,夏伦看到收银台上新放了一盆干花。看样子好像是满天星,结结实实的一束,浅褐色,看起来很质朴的样子。夏伦指了指满天星,对着辛虎妮竖了下大拇指。辛虎妮又笑了,她的皮肤白皙,但并不泛红,平时很少有一般这个年纪的女孩容易出现的羞涩。所谓的嫣然一笑,跟她似乎是无缘的。但这在夏伦看来却是最好的,恰到好处。就像那一盆干花,不娇艳,却本色自然。
挂在头顶的电视机这时候播放了一条新闻,说的竟然恰好是这个街区的事。那条凹凸不平的柏油路又爆出新闻:考古专家近日又在这里挖掘出一批文物。两个人不约而同抬头看着电视屏幕。
“哇,好多宝贝!看着很值钱的样子。”夏伦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意识到辛虎妮听不到他的话,就又做了一下用手点钞票的动作。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辛虎妮并没有笑,但又好像从嘴角看出一丝勉强堆出来的应和的笑意。
“嗯,一共是10块零八毛。”辛虎妮说道。
夏伦掏出钱包付了钱,拿过香烟,但并不急着要走,而是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在这个并不算得十分宽敞的空间里,货物被井井有条地摆放着,但又不经意地透着随意。除了那些洗发水牙膏牙刷等普通日用品和零食什么的,还有一个货架是专门出售一些木制的小玩意,勺子、杯垫、夹子或者花盆花洒。角落里斜靠着扫把,墙上左侧挂着一个鸡毛掸子,右侧挂了一幅摄影作品——夕阳下一棵长在绿色山坡上的大树。大概正是这些东西,这些有些像咖啡馆但又不同于咖啡馆的陈设,让他感觉到一些惬意吧。
“要不再看看其他东西吧,店里这两天新进了一些夹心饼干、巧克力。”辛虎妮说,“好像你每次来都是买一包烟,其他的都不买,呵呵。”
夏伦放下手里捧着的一个木制的储物盒,冲着辛虎妮摆了摆手,又在肚皮上做了一个肚子隆起的动作。
辛虎妮笑起来:“怎么你一个大男人还怕胖?何况你也不胖啊。那你看看口香糖吧,新进了咖啡口味的无糖口香糖,吃了不会胖。”
夏伦点点头表示同意,捡了两块口香糖,正要付款,外面忽然一声闷雷,大雨不打一声招呼就下了起来。
这个城市在冬季里下暴雨的情形并不多见,磅礴的雨水被风吹着扑打在窗玻璃上,形成一条条向下蔓延的水流。透过雨水模糊的窗可以看到外边经过的红色和白色的车灯,这倒是不经意间形成了一幅颇有意境的场景。
夏伦没有带伞,困住了。眼看着雨越下越大,他掏出香烟撕开了包装薄膜。可是,看到旁边还有个姑娘,他又把香烟放回包里,转而掏出咖啡口香糖,取出一片放到嘴里嚼了起来。口香糖韧劲十足,口味是比较明显的纯正的炭烧咖啡味,竟然隐约可以品出炭火的气息——果然是一款很地道的口香糖。一边嚼着,夏伦一边竟幻想出小店里真的升起了一堆炭火。木炭在火焰中噼噼啪啪不时发出响声,火星从火堆中蹦出并向上飘升。透过袅袅的烟火,可以看到店里的景物——货架、壁挂、收银台、辛虎妮——都随着烟火波浪般扭曲摆动。
便利店里还是那么静。夏伦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辛虎妮说:“这时候有点音乐就好了。”
可是辛虎妮并没有反应,她只是坐在电脑前,像是在看偶像剧之类节目的样子。夏伦意识到自己忘了,这位漂亮的女老板听不到任何声音。于是他走过去,拍了拍辛虎妮的手臂,然后比划起来。他先是指了指角落摆放的一台CD播放机,然后又模仿着弹吉他,最后比划出将耳机套在头上的样子。
“呵呵呵,你是说应该在店里放一点音乐是吧?可是,放了我也听不到,还浪费电。”辛虎妮说。
“虽然你听不到,但顾客还是可以听到的。毕竟,有一些音乐,气氛会好很多。”夏伦找来一张纸和一支笔,把想法写下来递给她。辛虎妮看了看,不置可否。她搬来一把椅子让夏伦坐着,自己则走到角落里拿来扫帚打扫起来。她穿着淡褐色小碎花连衣长裙,染成栗色的微卷的长发垂在肩膀两侧。夏伦从后面可以看到她从长发中露出来的白皙细长的脖子。她弯着腰,打扫的动作轻柔而麻利,似乎还一边小声地哼着歌,尽管她自己可能一点也听不到。
窗外的雨还没有小下来的迹象,雷声在天边还隐隐作响,好似两个嗓音粗糙的老人在低声交谈。行人越来越少,只是偶尔有一两个深夜晃荡的少男少女经过。不知为什么,夏伦忽然想到一首歌——地下丝绒的《all tomorrow’s parties》。他记不清中国皇帝的名字和黑龙江的具体方位,听过的好歌却能记住大部分的歌名。这简单的安静的微暖的便利店,好像变成了一个热闹的派对现场。摩登的男人和女人们头上戴着各色面具,手里端着五彩缤纷的鸡尾酒,伴随着迷幻的舞曲惬意地摇摆着身体。而就在一瞬间,曲终人散,派对散去,只留下一地狼藉。派对的女主人,这时候只有一个人俯下身子,一点一点收拾打扫着客人们留下的垃圾。泪水不期然夺眶而出,夏伦就是有这不争气的毛病,多愁又善感。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敏感地流泪。上一次类似的情形,还是几年前的一个新年联欢晚会上,看到人们在彩灯下排队跳着兔子舞的时候——新年前的几天,他的酒鬼老爸刚刚咽了气。
辛虎妮把那些碎纸片包装袋之类的杂物全扫进簸箕里时说道:“你怎么都是每天这个时候来买烟呢?”声音在一片沉寂之中显得有些突兀,听起来像是在肚子里憋了很久、经过了很多次发酵的一句问话。的确,这个疑惑不知道在辛虎妮的心里埋藏了多久。
夏伦被这句话问住了,是啊,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奇怪的习惯?这习惯已经持续了太久,以至于自己竟一时想不起它是怎么形成的。他尽力把思绪往前拉伸,拉伸到好多年以前。首先是,自从那次“午夜啤酒瓶爆头事件”之后,自己留下了奇怪的后遗症——每到午夜时分,自己的头顶被啤酒瓶敲击的部位就会莫名疼痛。疼痛像是被一只有着两颗尖利獠牙的大虫子在拼命咬着头皮,而且节奏和心跳的频率一模一样。然后每到这个时候,夏伦就会异常烦躁无法睡眠,只好穿上衣服溜出家门到处晃荡。走在大街上无所事事,他就会顺道走进一家便利店买包烟,试图让尼古丁抚平自己的疼痛。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反倒是离家最近的那家便利店总爱播放重金属摇滚乐,搅得自己头皮发麻,疼痛愈发剧烈。到最后,他来到辛虎妮这家店,却意外地发现这个地方好像世外桃源一般有着特别的气场。这里安静、惬意、祥和,更不可思议的是,置身其中,连头顶的疼痛也似乎减轻了一些。于是后来他又来了几次,每次的感受都如出一辙。他逐渐爱上了这家店,连平日里吸烟的步调也随之逐渐更改,有意无意的,每天的最后一支烟都在临近午夜吸完。而吸完烟的第一件事,就是穿上衣服直奔辛虎妮的便利店。夏伦向辛虎妮要来纸和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写下来。
辛虎妮读完夏伦写下的话,沉默了片刻,然后搬来另一张椅子挨着他坐下,并伸出一只手掌说:“可以给我支烟么?”
夏伦稍稍愣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她。
辛虎妮找来打火机把烟点上,她夹着香烟的食指和中指纤细修长,看着很适合弹钢琴的样子。看到女主人并不介意吸烟,他自己也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点上。
两人就这么一边抽着烟,一边盯着窗外看。雨似乎小了些,暴雨变成了中雨,不疾不徐地下着。
辛虎妮很快吸完了一支烟,又向夏伦要了一支。点燃香烟之后,辛虎妮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我也喜欢音乐,小学五年级开始就很喜欢了。”她把香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滚动着,吸的时候却换成拇指和食指捏着过滤嘴。
夏伦将头转向她,她仍是用迷离的眼光看着窗外,继续说:“念初中的时候迷上了摇滚乐和朋克。很惊讶是么?我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那时候老妈抛下我和老爸跟别人跑了。她很漂亮,又读过不少书,离开我那窝囊老爸也无可厚非。家里穷,我就跑到大街上卖烟,卖不掉的剩下来自己就学着抽。我用卖烟换来的钱买了第一张CD,回到家一听简直太棒了,就是从那时候迷上了摇滚乐。知道我那时候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嫁个有钱人?进500强大公司做白领?不是,不是这些,我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天去迷笛音乐节上过把瘾。对,就是这么简单。”
夏伦拿起纸和笔写道:“噢,是吗,那很好啊,迷笛正好过几天要来我们这里办哦。”
辛虎妮深吸了一口烟,又徐徐吐出来说:“我知道,可是有什么用呢?我又听不到。”
夏伦迟疑了一下,在纸片上写道:“不知道方不方便问,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
辛虎妮笑了笑,笑中带着一丝不浓不淡的苦涩,说道:“没什么不方便,我正要说呢,不说的话你也会一直猜测,那样的话更显得事情神秘兮兮的。就是在我妈离开我们之后,我爸也没什么本事,平时就做些木工杂活。也不知怎么的,有一天他听说那条路下边有古墓,就是现在外面的那条柏油路了,你一定也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事吧。大家都说那些古墓里藏了很多文物,于是就有人来盗。听说也真有人偷走了些宝贝,发了财。我爸就动了心思,自己找来资料研究。他这人正经事做不来几件,歪门邪道的倒是可以无师自通。你相信吗,他竟然自己制作了炸药,有一天晚上趁着夜色要去盗墓。我发现了,偷偷跟去的时候,他已经挖到了墓门,正准备引爆炸药。我去叫他,让他不要做,他不听。我要抢他的炸药,于是我们扭打起来,就这么引爆了炸药。幸亏他做的炸药威力不大,否则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虽是保住了性命,但我们也受了点轻伤。而最糟糕的是,我的耳朵就这样被炸聋了。他自己则被判了刑,现在还在监狱里。”
说完这些,辛虎妮好像刚一口气爬上了五楼似的疏了一口气,又伸手到夏伦的烟盒里拿烟。已经是最后一支,两人不知不觉已经抽完了一整包烟,地上满是横七竖八的烟头的尸体。辛虎妮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点燃了烟笑着说:“啊,竟然把你的烟都抽完了,真不好意思。我给你再拿一包新的。”说着她起身去找烟,挑选了一会儿,拿了一包更贵的熊猫递给夏伦。
夏伦推脱着说:“啊,不用了,怎么好意思。”一边说着,一边摆手示意拒绝。
“拿着吧,谢谢你陪我聊了一晚上,这点东西我还是给得起的。”辛虎妮说。
夏伦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烟。窗外的雨已经基本停了,行人已经收起了伞,只有零星的雨点打在水潭上激起波纹。
“嗯,我要走了,那个,明天我拿一些CD给你吧,店里还是有些音乐比较好,人气会更旺些。”夏伦说道,一边比划着手势。可是,辛虎妮看得一头雾水。夏伦想了想,不再解释,他觉得,或许明天给她点惊喜才是更好的主意。
夏伦顶着星星点点的雨丝,深深浅浅地走在那条柏油路上。多年前的午夜,那高高抡起又骤然落下的啤酒瓶又闯入了脑海。那怦然一声的撞击,仿佛也是一次剧烈的爆炸,飞溅的碎屑,倾泻的液体,周围摇晃的墙,都像一把利刃将时空割裂。一刀之下,过去远去,未来遥远。
回到家,夏伦毫无睡意,那十几支吸进肺里的香烟让他神经兴奋。他翻箱倒柜,翻看着他积存的一百多张CD。他挑出了十几张自己最喜欢的,又揣摩了一下辛虎妮的音乐偏好,最终确定了一张自己翻录的精选集、一张马头琴专辑、一张酷玩乐队的专辑以及好几张后摇乐队的专辑。虽然他知道辛虎妮根本听不到,更谈不上分辨每一首歌都是谁的作品,但他凭着本能还是这么做了。
第二天,夏伦早早醒来。一睁开眼,他就盼望着午夜快点到来。那样他就可以把香烟吸完,然后带着挑选好的CD送到辛虎妮的店里。可是他却有些亟不可待,现在离午夜也还有十多个小时,他决定早上就去找她。对,几年来第一次白天去辛虎妮的便利店,尽管有些不习惯。他飞快地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带上挑选好的CD出了门。
经过那条柏油路的时候,夏伦看到路边排了十几人的不长不短的队。他有些好奇地凑近了看,竟然是迷笛音乐节的临时售票处!他先是一阵兴奋,然后在短短几秒钟内做了一个决定——他要买两张票。
来到便利店的时候,辛虎妮正在猫着腰拉着卷帘门,准备开张一天的生意。夏伦踮着脚步从后边走过去,猛拍了一下辛虎妮的肩。辛虎妮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一边摸着自己的胸口,一边有些嗔怒地说道:“天啊,把我给吓的,你这欠揍的。”
夏伦帮着她一道把门提上去,进了店里,然后把手里的东西好像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小心地递给她。
辛虎妮一边走回店里一边接过那些CD。“你要给我这些CD在店里放吗?”辛虎妮有些诧异的样子。
夏伦点点头,舒展了一下身体,起床不久就赶到店里,他的身体还有些酸胀。
“可是我不是说了我听不到么?放了也没有什么意义。”辛虎妮一边说着,一边来到收银台打开了电脑。
夏伦跟了上去,找来纸和笔写道:“我也说过了,你听不到没关系,店里的顾客会听到。这样你店里的生意可能会好很多。而且,音乐不单单可以用来听。那些特定频率和波段的音乐作为声浪传出来,会和你身体的细胞产生特别的共振。或许,你也可以在冥冥之中感受到歌者的心情。”
辛虎妮看着夏伦的字咯咯笑起来:“哈哈哈,你这是什么奇葩理论,真是高深啊。不过好吧,你说得也有点道理,为了生意,就照你说的办吧,谢谢了。”
夏伦心满意足,赶紧从那一摞CD中挑了一张精选辑,拿到角落里的CD播放机跟前。那CD机虽然盖了一张淡蓝色的薄布,但露出来的部位还是沾了一层灰尘。夏伦从包里拿出纸巾把CD机擦干净,然后将CD放入。
节奏轻快的音乐从喇叭传出,夏伦随即跟着节拍轻轻扭动起来。
“真的很羡慕你,还可以听得到。我曾经以为,音乐就是我的全部,可是现在......”辛虎妮一边用抹布擦拭着收银台,一点低声说。
夏伦一边舞动着一边回到辛虎妮跟前,捡起收银台上的笔,想了一下写道:“不要放弃音乐,想想贝多芬。”
辛虎妮看看字,抿嘴微微一笑,没有吱声。过了一会儿,她又忽然开口:“其实,不瞒你说,我私下里也有写歌。”
夏伦听了一怔,说道:“真的?”他一脸惊讶。
辛虎妮已经练就了阅读唇语的本事,加上夏伦困惑的表情,了解到夏伦的疑问并不是难事。她有些轻描淡写地说:“在我的耳朵失去听觉以前,我已经听了大概一百多张专辑,它们都留在了我的大脑里。听不到声音以后,我靠眼睛吸取营养,绘画、自然风景、包括到店里来的顾客,都是我灵感的源泉。我观察来到店里的每一个顾客,看他们的衣着打扮,看他们的神情和精神面貌,然后猜想他们的身份和处境,进而想象出关于他们的故事。就比如你,每天都是午夜零点前后到店里来买烟,而且每次只买一包,这背后就绝对有故事,呵呵。”
“噢,听起来好像侦探啊,那你原先猜想会是什么故事?”夏伦在纸上写道。
“呵呵呵呵,还是不说了吧,有点太扯了。”辛虎妮有些尴尬地笑着说。
“说吧,既然开了头,这样吊着我的胃口可不地道啊。”夏伦又在纸片上写道。
辛虎妮正要回答,店里进来了一天里的第一个顾客。他看上去很熟悉这家店的样子,像是熟客。顾客听着带感的音乐,面露吃到一口限量版的芒果冰沙的神色。显然,这家从来不放音乐的小店忽然有了音乐,也不免让老顾客多少有些兴奋。辛虎妮心领神会,也面露微笑,接待这位顾客买了两包方便面和一大瓶矿泉水。
等顾客离开,辛虎妮说:“接着刚才的话吧,我原先猜想,你大概是和暗恋的姑娘约好了那个时间在店里见面,但姑娘失约了,而且也失联了,于是你每天都在同一时间来店里等候。哈哈哈,太扯了,像是狗血偶像剧。”
两个人笑起来,沉默了一阵,夏伦想说点什么填补这段空白,于是写道:“你说你也写歌,能唱两句么?”
辛虎妮听了有些窘,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说道:“嗯,都是一些片段,不是完整的歌,而且没有歌词。”
“唱唱,没关系。”夏伦说。
辛虎妮想了想,望着窗外说:“比如,这一段。”她哼了一段,短短的四五个乐句,但很动听,曲调悠扬空灵,有点《天空之城》的味道。
夏伦向辛虎妮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迷笛音乐节的票,递给辛虎妮。
辛虎妮接过票,先是一惊,然后脸上露出过生日的小女孩看到嵌满各色水果的奶油蛋糕的神情,但随即又马上变为黯然的神色。
“我听不到,你是知道的。”辛虎妮说。
夏伦找来之前的那张写满字的纸,在其中两句下面划上波浪线——音乐不单单可以用来听。那些特定频率和波段的音乐作为声浪传出来,会和你身体的细胞产生特别的共振。
辛虎妮看了看那两句话,有些淡然地笑了笑,显得有些不以为然,但又分明透着苦涩。她离开收银台,从货架上拿了一包烟,撕开包装薄膜,取出一根,点燃了。
夏伦拿起纸和笔跟过去,挨着她身边坐在墙根的布艺沙发上,又在纸上刷刷写起来,写完了就递给她。
“嘿,别那么僵化,别那么琐碎,你的生活还不够琐碎吗?每天就守在十几平米的小店里,收钱、微笑、打扫,听不到任何声音,哪怕是夜里老鼠磨牙的声音。不要被现实局限,不要好像活在透明的玻璃密室里。听不到又怎样,你能看到,你能感觉到。”辛虎妮看了字,还是不做声,泪水却在眼眶里满溢。
夏伦又继续写道:“告诉你吧,每天午夜到这里来买烟,不是因为你的烟特别好。而是我每到午夜就会头顶剧痛。我痛得睡不着只好出门瞎逛,而你这家店却好像有神奇的魔力,每次走进来就觉得特别温暖特别安慰,头顶也好像不那么痛了。这大概就是气场、磁场,或是第六感什么的吧,管他呢。有时候你要跳出现实明白吗?这是能够继续走下去的方式。”
辛虎妮读着这段话,转头望着夏伦,泪水已经顺着她姣好的脸庞滑下,像一条清澈的溪流。
CD机开始播放一支略带pop味道的快歌,朝气而富有活力。夏伦站起身,不由自主地跟着节拍舞动起来,一边舞动一边反复说:“猜猜这是什么歌?猜猜这是什么歌?”
辛虎妮略带迷茫的神色,仔细阅读着夏伦的唇语,观察着夏伦的动作。过了许久,她迟疑着小心翼翼说道:“是不是,MGMT的《kids》?”
夏伦停止了舞蹈,他愣住了,他刚才只是随意一问,根本没有期待辛虎妮能猜出来。他来到辛虎妮跟前,抓住她的肩膀,激动地望着她的眼睛说:“天哪,你竟然猜出来了!你是天才,你真他妈的是天才!”
辛虎妮被夏伦突如其来的举动小小惊吓,但很快她明白了一切,喃喃自语起来:“当你还是孩提/跪下双膝向它爬行/你让妈妈得意/却发出太高的声音/我们爱看你脸上笑意/当你把虫子从植物剥离/对任何后果都不在意.......”
.......
迷笛音乐节的会场像一口绿色的大锅,一口草坪做的锅,里边盛满了沸腾的饺子一样的乐迷。舞台上,披散着长发的吉他手在忘我地弹奏着solo,歌手抓着麦克风对着疯狂的人群嘶吼。舞台下,辛虎妮和夏伦的身体被无数双手托举着,传递着,感觉自己就好像一艘小船,在躁动的海面上翻动、起伏。血管里,血液如洪流般奔腾着。而天空显得那么高,那么远。
当夜幕降临,喧嚣散去,四下寂静。夏伦和辛虎妮躺在帐篷边的草坪上,仰望着夜空一片繁星点点。他们不忍变换这仰卧的姿势,仿佛身体下边还有无数的手在托举着,身体下边还有狂怒的波涛在翻滚着。而漆黑的夜空已经不再高远,它是另一顶帐篷,一顶黑色的巨大的帐篷,上边镶满了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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