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人

我爷爷和我奶奶成家后，即使已经有了四个孩子，我爷爷依然在很长的一段时期，保持着年轻光棍汉的自由习性。他酷爱打牌，迷恋一种我们本地人称为“掀花花”赌博游戏，有时候离家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据他说是在塬上的某个村子聚众打牌，人去了就很难脱身。即是赌，肯定有输有赢，赢了钱回来大家都开心，输了回来就打骂我奶奶，逼我奶奶拿钱出来补他的亏空。

我奶奶哪来的钱呢？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带着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家人吃饱饭都成问题。不过人的办法都是逼出来，我们村当时是镇政府所在地，三天两头就有大集，逢集日十里八乡买卖东西的人都会蜂拥而至，大街上的人头熙熙攘攘的。我奶奶开始做起了生意，买了白面蒸成白面馒头拿到街上去卖。那年月白面是稀罕物，馒头蒸好后全家人一个都舍不得吃，全部都换成钱。这笔钱循环滚动，买完白面，再用长出来的利钱买点黑面杂粮，勉强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

后来席卷全国的大饥荒来了，街上开始出现一些逃荒的人，他们饿得眼窝凹陷，皮包骨头。我奶奶的生意开始从地上转到地下，她拎着用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篮子蹲在街角，有熟客过来找她，先收了钱，再悄悄的摸出一个白馒头递给对方，对方迅速揣进怀里赶紧离开，双方都得小心别让人看见。

有一天出事了。我奶奶刚刚把馒头拿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突然冲过来一把就抢了过去，然后撒腿就跑。附近一个本家伯父看见了，赶紧跑过来截住了他，一边厉声呵斥，一边拽着汉子的胳膊想把馒头夺过来。可汉子两手抱着馒头不管不顾只管往嘴里塞，伯父几巴掌下去就把那人打得满嘴是血。我奶奶也撵了过来，拼命想把馒头从汉子手中拽出来，可他就是抱着不撒手。白馒头从中间断裂开来，我奶奶掰下来了一半，另一半仍攥在汉子手里。那人急了眼，转身就把手中的馒头扔进了旁边的尿桶里。

这下子完了。伯父安抚了我奶奶几句，无奈的走开了。那人弯下腰，用手把馒头从粪水里捞了出来，又继续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我奶奶后来说起这段经历，我们都惊得目瞪口呆，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我奶奶笑了，你们没饿过肚子，你们不懂那是啥滋味，人饿极了那是啥事都干得出来的。我们不禁对这个可怜的人充满了同情，觉得奶奶既然有白馒头，就该给那人一个，救人于水火之中。奶奶撇了撇嘴：“那年月，自己都顾不过来，谁还管得了一个生人？”

我奶奶夺过来的那个馒头上，留着饿汉一排带血的牙印。她小心的掐掉了上面的血迹，把它揣进怀里带回了家。四个孩子都到齐之后，又把它一分为四，给了每人一块。

那是我的父辈们第一次吃到自家做的白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