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客栈（一）

彼岸客栈

“不好意思，客官。今晚房满了，要打烊了。”

“你让我进去躺桌子上就行，一天老飘着怪累的。”

我是彼岸客栈的店小二，我们掌柜是个收山道士，练得一身好功，早年痴迷于收服孤魂野鬼，灭了不少的恶鬼，江湖也有一些威名。几十年征战生涯，游走于各地，心中对我们老板娘甚是愧疚，又逐渐看清鬼的世界与人的江湖无异，善良单纯之鬼并不少见，愈是乏累，隔日便宣布退出江湖，和老板娘安定下来，在这城郊处开了一家客栈。

阴阳两界黑白颠倒，日出为人类生活起居、鬼魂休息睡觉之时，日落为鬼魂赶路积业、人类睡眠休憩之刻。我们掌柜靠着阴阳两界的威名，做着双边的生意，名利双收。之所以叫做彼岸客栈，是因为传说有一种生长在阴阳两界的花名为彼岸花，和我们客栈有异曲同工之妙，掌柜便以花为店名，取名彼岸。

由于阴阳兼收，在本店居住，与人与鬼皆有好处，人类居住会有定神安眠之效，鬼魂则有收魂定魄之功，阴阳互补达成平衡。但掌柜立下规矩，无论是人类或是鬼魂，皆不可连住超过三日，一过三日，阴阳互噬，便有害处。

今日清晨，旅客络绎不绝，纷纷下榻客栈，歇息赶路一天很是乏累的身体。不一会儿，我又看见那个前几日就算睡于桌上也要住店的客官，穿着一身华丽雍雅的红衣锦缎，因为阴界规矩，鬼魂会以身前最辉煌的时刻存在，然后一路赶向往生，所以我推测此人生前定有不凡作为，不然这一袭红衣在鬼群中分外扎眼，稀罕之极。

他在店外辗转半天，好似狠下心来，又走进店中。“小二，再住一晚。”

“客官，你已连住三日。客栈规定，今日你不能进来歇息了。”我无奈的对着他说。

红衣男此刻大怒“你这厮驴粪蛋，三日来我一直睡与客栈的桌子好上，银两分纹未少你，今日想再住一日，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客官，这并非是我无礼。掌柜定了规律，住满三日之后，不得再住，不然阳气对你的吞噬会使你魂散，是有害的。”

“我知道！”他瞥了我一眼，转眼看向门外，坚定的说道。“小二，现在正好人少，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

我张嘴正要说，他便自顾自的讲了开来。“洪武六年，我高中状元。得圣上觐见，半月后我回家乡省亲穿的就是这件红袍。”

我惊愕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洪武六年连中三元却蹊跷病死的当朝状元！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丝毫没有理会我的意思，像讲给他自己听似的，语气平淡的说了下去，轻松的仿佛不是自己的经历。“寒窗苦读二十余年，从乡试一步步走上去，其中滋味也只有我才能知道。我自幼还算聪颖，十六岁乡试一举中元，二十七岁考得状元，在家乡也算风光无限。”说着提手一震，把红袍的宽袖抖到前身来，意气风发的放在我的眼前。

我看着门口稀疏的客人，早上正是客栈最清闲的时间，人们已还回钥匙，鬼魂还未来要房。转头瞧见他摆在我眼前镶着蓝边的大红罗袍，示意他说下去。

他依然没看我一眼，轻启朱唇，“出榜那天我欣喜若狂，一夜未眠，殿试时我就已得知状元能与圣上畅谈国事，心中虽有期待，但未曾想过就是自己。自幼先师教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几十年苦读，我见了无数清苦如我父母一般的百姓，在生存上苦苦挣扎，我何其幸运成为能为他们立命的一人。”红袍男眼里似乎泛起了泪光，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当中。

“得知皇上宣我觐见时，我已在房中写完了自己对天下大势和国事制度的理解和意见，共三万余字。入殿见到圣上，呈上文字，本以为能跟圣上相聊甚欢，未曾想只是简单地询问几句，稍加表扬便让我退下了。我带着一肚子的狐疑回到住处，第二日便接到皇上封我入翰林院的口谕。”

“翰林三月，我了解清晰我朝的为官与当政制度，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做些事情。我星夜未眠，想到诸多改革新政，写成奏折，呈递皇上，可石沉大海，再无讯息。我心中郁郁不平，几十年的苦读就是为了能为父老百姓做点事情，可朝廷的沉默却让我无奈。”

“翰林三月期满，朝廷的任命传了下来，封我为翰林院编修。按说一个从六品的官对状元来说不低，更何况在皇上身边，多少人趋之若鹜。可我实在不想如此，先贤的典籍编撰了一遍又一遍，可真正去实践的人能有几分？翰林院的同僚都劝我安心为官，尚能接济家中，静候时机以图大官，到时再去实现先贤书中理想的社会也不迟。”

“我心道此话不假，可我实在不想等，也等不起。我上书启奏，愿降官一级，哪怕做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也能为地方做些事情，也能把我为生民立命的理想实现一些。我原以为成效不大，圣上可能不会应允，结果两天后就准奏了。命我为浙江嘉善的县令，嘉善是个江南水乡，人烟稀少，再往东南便是流放之地，远离京城远离家乡，众人都为我叹息，但却让我欣喜不已，收拾行囊，择日我便上路了。走之前，我随性手书《行思赋》赠与翰林同僚，劝勉他们莫为哀叹，相比于翰林所为，我要做的事更接近圣贤的方向。”

“一路向南，路途遥远，途径三省，耗时两月，终于踏入了浙江境内。我听闻浙江巡抚的三子，今年与我同考殿试，差我一寸，憾得探花，翰林院时因未能与官家子弟打成一片，也未曾交流。如今过界上任，按理是应上门拜访的，我心中尴尬犹豫许久，巡抚却已派人来接。见面寒暄礼毕，酒过三巡，他尽是官场套话，我听得心中烦厌，味同嚼蜡，几番推辞便想出门上路，巡抚却一定要我隔日再走，歇上一夜。以三子的同年情谊相邀，实难拒绝，只得从了。”

“第二日吃过早饭，辞行后便上路了。离任地越来越近，心中顿感轻松与期待，可中午吃过巡抚赠与的饭囊之后，不到一刻身体便僵直无法动弹，不日便毒发死在一条人迹罕至的丛林小道边上。”

说完这句，红袍男紧闭双眼，眼皮微微颤动，两行清泪缓缓流下，不能不让人动容，但我势必不能向鬼魂流露出情感，压制住心中的同情，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看着自己的身体放声大哭，心中千郁百结，多少未尽的事情我还想要去做，多少心中憧憬的场景还未曾实现……不久便被灵婆领至路上，行至此处，我听闻浙江巡抚奉旨暗查边关军务，此处是他的必经之地，我心有不甘，郁结未解。一定要在此处等到他报仇雪恨！”

我虽对他多有同情，但听到此处也忍不住对他开口，“别做梦了，莫说你在这里越待魂魄会越散，即使你能坚持到他来，阴界的你也无法触碰到阳界的任何东西，何谈报仇呢！客官，灵婆可未曾告诉你莫存执念吗？阴阳两界，无法相通，你还是赶快赶路积业，重入轮回吧！ ”

“你莫要管我，我自有办法，我虽无法触碰到他，但我拼尽全力，尚可入他梦里一趟。我心中执念之深，岂是你能读懂的。让我就此放手，我如何对得起那数万的家乡父老呢？”

“给我办住店吧！三日之后，我要让他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为何如此心狠手辣！我要用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