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高层写字间,感受不到一点暖气的温度。隔壁老师卖力地给几个小孩讲着被称为高中生噩梦的物理课,地上几瓶矿泉水看起来愈发地冰凉。干渴的喉咙渴望一壶冒着热气的白开水,于是一杯可以捧在手里、搂在胸前的奶茶,热腾腾地出现在脑海。
西安路,大连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就在楼下。每周六一次的陪读,未曾驻目。脚下被私家车压的七零八落的人行步道,还有这如今已尽显破败,于上世纪末傲然于此的摩天大楼。担心那扇打开关不上,关上又拽不开,锈迹斑斑的高大大堂门,哪天会一下子掉下来。
外卖小哥快步喘息着,心急火燎地不停按着三只里好用的两只电梯按钮,眼巴巴地瞅着红色的数字慢吞吞地走走停停。终于,被挤压的空气,携着吱吱扭扭的金属摩擦声,从门缝的四周溢出,一波人匆匆而出,一波人又鱼贯而入。
中央大道门前,一人高的音箱舞曲震天,几支队伍跳的火热。想那窈窕美女是为了更好的身材;中年油腻大叔是为了日益增高的血脂指标;远道坐半天公交而来的男扮女装旗袍哥,是为了凑分热闹,还是为自己的直播寻找一下热点?
三四十年,寸土寸金的市廛之地,经历了怎样的变迁?老长兴,大连早年最大型的综合农贸市场——每日里菜贩的蔬菜堆积如山,只在上面扔一张“五元四斤”的纸牌,前面便排起长队。要是有人打听一下价格或试图挑选一下菜品,招来的一定是老板不屑的白眼,那摊主是连呵斥的热情都没有的。
大爪子鲜鱼、内蒙古酱牛肉、鲜族凉拌菜,还有机车家属十八楼后面的三江河鱼,兴工南老住宅区里的铭铭小馆,镇滨羊汤馆……多少人的回忆。这算不算一种文化?或者说,所谓“文化”,是不是就是一个人曾经走过的路,和他在这一路上的所触,所闻,所感?多年后,偶然某个午后或夜晚,突然心动,他还要来这里,顺着这些写满记忆的老建筑、老街道,回忆曾经的某日、某事、某人,还有曾经年轻的自己。
世事变迁,几次拆迁,写满沧桑的百年老宅也好,仅仅十几年的十八楼也罢,都化为乌有。不知日本建筑拆下的特殊质感红砖漂洋过海去韩国做了什么用途;也不知当年在自己家园废墟上悲恸欲绝的老妪,是否还安在?那些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小店,也没有成为电视里做到了八十岁日本老阿婆那样的传世老店。新盖的购物中心富丽堂皇,不知该用怎样华丽的辞藻来形容,这所谓的网红地,没有留下一点历史的印记,只希望他不要像别的网红地一样,只烟花般绽放一瞬,毕竟,唯承载文化,才能大江大河般源远流长。
清冷的冬夜,商业建筑上的平面广告不厌其烦,最新的立体动画广告试图将手爪探出屏幕伸入你的口袋。一名趿拉着鞋的女子,拖着疲惫的身子,从面前路过。大声打电话给她的朋友,抱怨着一个人打拼的孤独和除去花销已所剩无几的生活。
百盛,二百大楼橱窗射出的冷寂灯光里,行人寥寥。网络支付加剧了零售业的衰落,消灭了猖獗难治的扒手,也基本断了职业乞丐的财路。
不见了那个四季赤裸着上身,磕头如捣蒜,眼球混浊的中年人。淡雪的冬日里,他像一台除雪机,身下的木板和裹着破布的两条后腿在身后的雪地里拖出一道黑色的灯影。是几无所获让他知难而退?还是突然重疾缠身让他落叶一样飘零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身后的李先生牛肉面,营业面积缩小了一半,据说即使这样,收支也就勉强持平。我在这里给儿子充了会员,在这个到处都是卷完钱就跑的你骗我,我骗你的互诈经营环境中,肯于充值办理会员,应该是对这家店在文化上的认可与信任。
没记错的话,他家最初的名字应该叫“美国加州牛肉面大王”。在当年,开店起名颇为流行挂上个外国边,就像一位村妇在油光满面的脸上摸着厚厚的不调和脂粉。毫不掩饰地展示着急于摆脱穷困与落后,展现今已非夕的炫富心态。如果咬文嚼字,我从没相信过,美国的面会比中国的面更圆。
后来终于更名为目前名字,这应该是多年发展后文化自信与自身价值意识的回归。这一次面如其名——朴实、醇厚,汤没有常见的科技狠活味道,肉也软烂入味的自然,难得的优秀中式快餐连锁品牌。因为这是老板开的第一家店,所以只要不赔钱就不舍得关闭,这是一个老板与一个店的情怀,记录着他们走过的匆匆岁月。
一间面馆,记录着时光的沉浮;一条西安路,承载着岁月的斗转星移。夜幕笼合沉落,寒意像一个无声的夜行贼,潜伏在暗处偷窥,悄无声息地蔓延扩散。突然又被闪烁的霓虹喧嚣着划破,也许昔日的繁华早已注定今日落寞的乌衣巷。就像眼前的滚滚车流,终究会在夜半沉寂。
手中的奶茶丝滑温热,是我想要,却有反式脂肪酸等一众化学符号从吸管中探出头来向我微笑。
一个时代总会到来,一个时代终将结束。这人生的第一杯奶茶,于我开启在错误的时间,中年的身体危机感像一条隐藏在黑暗中的泥鳅。我担心捉它不住,这第一杯也只能成为最后一杯,于是,让那些符号缩回脑袋,隔着杯壁与我挥手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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