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那些借昨天来为今天开脱,并预感明天的人;那些摧毁昨天来为今天开脱,并否认明天的人;那些否认今天来为昨天,也就是他们的今天开脱的人;那些认为今天就是一个错误而期盼后天的人;那些属于前天,并用昨天证明今天是冲破了既定限制的人;那些既看不到前天、昨天,也看不到今天的人……
——让·科克托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若一味沿途走到悲剧的“终点”,我们将不得不站在人性的绝崖,生命亦将于此滑落,就连悲剧之“悲”也要无以附着。
释家的遁“空”,要求将心灵从生活中抽离,以“败”的生活姿态,而立于理念上的不败。所以,对于现世生活来说,释家的“空”将是末路,是“冷寂”,是熵增到宇宙的不再流衍。于是红楼梦里须有刘姥姥,有了刘姥姥的红楼梦,就是曹雪芹的一手写“逝”,一手写“生”。所以,在红楼梦中,虽然宝黛已是情感本真的代表,但还需要“刘姥姥”作为历史真实存在的代表。
套用朱清时教授的那句话,“科学家千辛万苦爬到山顶时,佛学大师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当在二进荣国府,听到大观园那些阵阵欢笑时,刘姥姥已远远走在了历史的前方,急切而又不安地张开了那拥抱贾府年轻命运的双臂。
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
标注:“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短短用词,饱蘸情感。倏忽间,红楼梦将视野从幻界中转身,并于此开启了生活的新境界,拉起了人间的新地平线。
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
标注:刘姥姥对社会的理解,无一不是从生活本身出发,从生活所在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出发,所以她对自身的现实需求既不回避、也不虚妄。这与封肃对世风的感知和理解有着根本的不同——封肃看到了人所着的权力外衣,刘姥姥看到了人在外衣之下的社会化倾向。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
标注:慌乱中,刘姥姥竟能快速转换到了新情况。贾府的一应气派和节仪,刘姥姥看了个新鲜,也不得不承受窘态,但刘姥姥显然没有因此而伤及自尊,对外界所有的陌生信息,她都采取了接纳和梳理的态度。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
标注:此处滑稽的可爱,但滑稽只是一种文学技法,却重在说“生”之可爱。“生”的欣喜,以难以预料的方式走来,若加掩饰,便是虚伪。刘姥姥的这种失态,显然是“生”所乐见的。凤姐儿在贾府权力中折辱自己而不自知,却在此番滑稽中获得刘姥姥之大尊重,这是凤姐儿和刘姥姥之善,也是曹雪芹之善——曹雪芹对凤姐儿是公道的。
“……周瑞家的见他(刘姥姥)说的粗鄙……”,不可被曹雪芹的“障眼法”所误——世间无喜,便无慈悲;此处若无刘姥姥之“喜痒”,怎能有巧姐儿之逃生天?生,是红楼梦的又一重大历史主题。
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
标注:懂下层语言的凤姐儿,才可以做管家。凤姐管家,几乎处处是刻薄,独于刘姥姥处留善留情。王熙凤是大观园中的“法家”代表,但“善”却是“法家”的大忌讳,这就是“王熙凤”的悖论。所以,大观园是王熙凤的殇,只有在刘姥姥面前,权力与情感才极少机会地呈现了统一,凤姐才能极少地露出情感本色,纵使那个世界依然复杂。不能不说,凤姐儿与刘姥姥之间是有缘的,并不是曹雪芹一意造作。
此处既是写了凤姐儿的善,也是写了刘姥姥的善,因为真正的善指向生命,能够跨越接受和赠予。如果仅从实施接济的角度,这对于凤姐儿,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但对于这陌生的刘姥姥,凤姐儿的用心显然超过了世俗常例,她有几般怜爱在。那么,这里的善就不能只是当做微善来看,因为多数情况下,微善只是缘于信念的随意流浪,让人沾沾自喜于自我的浮表,这显然与凤姐的“精明”气质所不相符——这里是凤姐儿的看似无意,又是有意,是凤姐儿的找个理由,对善作出付出。
结合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能够看出,凤姐儿并没有对刘姥姥心存过鄙夷,那么这里面就反映出了一些历史的态度,也就是贾母的“爱老惜贫”,当然这也暗含了上层社会不可与民间滋养彼此脱离的隐喻。而刘姥姥也正如本回中她所念念叨叨的,此后对凤姐儿是念念不忘,以至情感之朴素真挚超越了贫富地位之悬殊。
真和善,在刘姥姥和凤姐儿的交往中,由可能性导向了现实性,这是曹雪芹于红楼梦著述中的一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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