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出租车上下来,轻装简从赶往候车大厅。每一次赶火车前,我既不习惯早早提前等候,也绝不会姗姗来迟。我总是希望恰好撞上检票时间,以免在车站徒劳等待,此外这还能为我营造一种潇洒的感觉。我总是心存这样的侥幸心理:不考虑来路上的交通拥堵,不考虑中途突然想起东西落在酒店,不考虑突发而至的一切非正常因素。我来了,我上车,我到达——这才能称之为理想的旅途。
我这样来来回回在纵贯南北的铁路线上奔波,已经持续了八年之久。八年来,我从未量化过我的人生中有多少时间是伴随着火车轰隆隆的行驶而消逝的。我也从未像那些长途旅客一样,(耐不住寂寞,或无聊的好奇心作祟)火车一旦停留某站片刻,就如同一只敏锐的警犬嗅到目标般,眼睛盯着车窗闪闪发亮。
相反,我更喜欢关注车内的生活。一节节车厢就像是一个个临时组建的小世界,而你就是那个撞运气的家伙,你可能会被那些喜欢侃天说地的人拉上,只消几分钟时间就令你觉得他们已经和你很熟悉,仿佛刚才的谈话只是多年不见的朋友重逢的热身而已;有时候你面对的则是一副副警惕性十足的面孔,他们的眼神中有一股不由分说的轻蔑和厌恶:你也就懒得和他们说上一句话了。
不过,这次火车却意外晚点了。电子屏幕上显示该次列车预计晚点两个小时。我在溢满烟味、泡面味的候车厅里快速踱步,以使得糟糕的情绪平复下来,但时间在此却停滞了。一股股无奈、抱怨、叫骂的声音在令人窒息的大厅内汇聚起来,穿制服的开始维持秩序,并告知乘客抱怨也没什么用。“该来的迟早会来”。
这句不招人喜欢的话,瞬间引来更大的愤怒。至于我,则产生去车站附近酒店呆一会的冲动想法:躺在舒服的软床上,脱下被汗水浸透的皮鞋,头靠着枕头,打开酒店为数不多的电视频道看完一个节目,然后重新洗漱一番,再来到这里,检票上车。不过美妙的幻想旋即被打破了——后面的队伍,不知道何时,已经排到了入口住,我被困在这支怨气四溢的庞大队伍里动弹不得,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走,又被前面的人立即给挡了回来,如同一个被悬吊在半空中的囚犯,被分站两头的审讯官呼来喝去,甚至拳脚相向。
这时,我的斜后方突然挤过来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是一副弱不禁风、干干净净的样子,可拥挤时却全然没有外表这番气质的流露:眼神中就带着一股“我一定要过去”的决绝劲,拥挤时也不乏技巧,侧身的角度,步子的长度,说出“借过”时的语调拿捏,都如此恰到好处,堪称是“如何做一个借路人”的经典示范。
很快,她就挤到了我的面前。我的下意识反应是尽力为她让出一定空间,以便轻松过去——我承认此时我有些怜香惜玉的情绪作祟。
“就在这个位置喽。”女孩在我面前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会心一笑,仅仅是把这句话当做一句自我感叹。“你以为我在跟谁说话”?她用微微有些俏皮的眼神假装严厉瞪视我。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手心竟然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我连声对她说着抱歉抱歉。换来的是她一阵略带讥讽却无恶意的微笑。
“今天这列车上一定人满为患了。”我鼓起勇气随假装随口说了一句。
“所以对于我这种无座的人,才无论如何也要挤过来啊。”她对自己的先见之明抱有一种自豪感。
有一瞬间,不知为何,我的眼神停留在她的小巧精致的脸庞上,专注看着她。接着,这一瞬间的凝视似乎为接下来的交谈注入了某种神奇的能量。
“如果你站着,一定会有人殷勤的给你让座位”。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肯定有人不会忍心看着你站着,你身上带着一种让绅士们忍不住对你关怀起来的魔力。”
“你是其中之一嘛?”
“待会儿车上就知道了嘛。”
我们握了握手,她的手柔软细嫩,手型也异常好看——是那种值得所有人为之呵护的手。继而互相作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得知她竟和我的目的地相同,我说看来我会将绅士之风进行到底了。不过她好像没听见这句话,因为刚才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嚷声,好像是两个人吵起架来。我们俩朝后方望去,但密实的人群遮住了视线,同时一股无来由的恐惧感在我内心滋生。
“说说你吧,你既然一年中很多天都在列车上度过,天长日久,你每次上车时是不是都硬着头皮?”
“当然不,”我突然一下子精神起来,“这样岂不是自找苦吃?旅途成了你的宿命的时候,你去抱怨是最傻的,唯一的解决之道嘛,该就是好好想想如何享受旅行时光”。
女孩带着羡慕的神情说:“我也特别想像你这样子,把旅途当成一种别样的享受,但每次我都无法说服自己静下心来去欣赏车内的一切,孩子的啼哭,操着各种方言骂街的人,人们打扑克时的激情劲,这一切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有时这些声音甚至会让我倍感厌恶,我只是想一个人好好安静下来,如果我有很多钱,我想我会把一个车厢包下来的。哈哈,想想看是不是很可笑,如果我有很多钱,我干嘛还要傻呵呵地坐火车呢?”
我们被后面的人群推着又往前走了几步,每个人的空间变得更小了。我小心翼翼帮她把身后的粉色背包取下来,拎在手里,“放心,如果我是一个抢劫犯,在这种情况下,很快就会被就地正法!”
“哇,我真是没想到,你自认为在陌生人眼中的形象已经这么糟糕了。不过这样倒也蛮好,让我猜猜,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是那种对别人评判自己时无所期待的人。既然自认为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了,那还能怎样再糟呢?”
“听完后的感触是,我从一个悲观主义者,转变成了一个无赖。”
“跟悲观主义者相比,我宁愿你做一个无赖。因为做一个无赖,你的心境一定豁达的很呢,而一个悲观主义者的心境可绝不会好到哪里去。不过我觉得,你只是那种防卫性的悲观主义者,你是不是总是把接下里将要发生的事情,想象到最坏,就好像这种想象已经提前将最悲剧现实发生的可能性降为零。所以嘛,到头来,你从悲观主义的角度出发,最后却达到了乐观主义的境界!”
她的伶牙俐齿和机灵劲又让我对她的好感上升了一个层级。当我意识到我的手无意识般抚摸着她的粉丝背包时,我感到有点难堪。此时此刻,我到底应该说些什么呢?我要坦白告诉他,我正如她所言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还是应该竭力以俏皮话的方式否定她的猜测?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在衣兜里震动起来。我对她示意,然后接听起手机来。在这样的场合,想听清完整的一句话非常困难,我尽力捂住听筒,期望能听清对方说什么。我只是零零星星听到了对方说话时的几个关键词,然后试着把这几个词语拼接成一句完整的话,理清对方要表达的意思。随后,我笑着跟对方说“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放心”,然后以听不清为由挂断了电话。我想发一条信息给对方,不过——我感觉我没有时间了,女孩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很久,我解释说“工作上的事情,等清净时再继续谈”。
“你完全没必要和我解释嘛。”
我为自己刚才说出的话感到羞愧,倒不是为说这句话本身,而是我在脑袋中回放我刚才说话的语气,抱歉的意味十足。我似乎忘了,我们只是旅途上的陌生人,偶然撞到了一起。“可能我……刚才和你聊得太投入了,忘了咱们刚刚认识不到二十分钟”,我试图化解掉刚才的尴尬气氛。
“那你岂不是很容易被陌生人欺骗呀?想想看,有人想谋财害命,毁尸灭迹时,只要和你好好聊上一番,你中途接个电话就感到抱歉了,我真担心你会把自己的小命白白拱手送出。”
我的心中暗暗得意起来,说:“按你所说,我的八年旅途早该被骗得倾家荡产了不是?”我的眼角顺势扫过电子屏幕,离列车到达还有整整四十分钟。我试着把话题从我的身上移开,问她此刻最想干什么。
她好奇说干嘛突然这么问。我说:你说这句话的档儿不会是在刻意琢磨答案吧,我要第一感觉。
她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想知道你待会到底会不会是一个绅士。
“假定这个条件成立,假定”,我强调了一次,“然后说出你此刻最想干什么”。
“我最想做一件疯狂的事,随便哪一件,只要它是违背大多数人眼中的正常观念的。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在父母、以及各种长辈面前听话、懂事的孩子。我从来没有自作主张去做过一件我认为值得去做的事情,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虽然我的朋友的一些行为看起来真的很无聊,甚至很无知,但我就是想像他们一样,去体会,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所以就是这一次喽?”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感情激动处无意间说出了自己的小“秘密”,忙不迭捂住嘴巴,瞪起了乌黑发亮的眼球。“呸呸呸,我终于知道原来我才是那个最容易受骗的人,可笑的是我刚才竟然以为你……”她又拿手捂住自己的脸庞,但并拢着的手指随即就裂开了一道缝——她正眯着眼睛看着我。这种情形不由让我联想到,小时候捉迷藏时,躲在角落里等着被发现的人,一定会把眼睛从某个缝隙中露出来,只要你足够专注,你一定能觉察到那矛盾的眼神——既想被发现,又希望对方能够找上好一阵子。
接下来我们竟有大约十来分钟,双方无言。不过于我们而言——或者说于我而言,这样的沉默恰好留出时间把之前的谈话如酒后余香般细细回味一番。周围人也开始渐渐习惯了等待,他们明白抱怨与愤怒根本不可能改变任何现状。我们来回看着周围的人,谁要是碰到有趣的人,就会用手指示意对方也去看。我看到了一个人狂热的吃相,请她共赏:他先是从口袋中翻出一包透明塑料袋包着的劣质饼干(他拿起来时,饼干碎掉了)吞咽起来,仿佛被噎住了,另一只手把夹在裤裆里的矿泉水瓶打开,对准瓶口,一口气闷了下去。随后,她让我看一对肤色黝黑的年轻男女的激吻,激吻过后,男孩剥开一只香蕉,放到女孩面前,于是我们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在欣赏完各类奇男怪女后,我下意识的看了看电子屏幕,离火车到站时间还有大约二十分钟。我开始幻想着上车后,我们可以坐在我的软卧内,天南海北胡侃一气,她累了,也许还可以偎依在我的肩膀沉沉睡去,而不用担心任何问题。此时她在看着我,她彷佛洞悉了我内心的想法,我的脸有瞬间被灼烧的感觉。我正想跟她说句话,这时队伍后面突然又变得热闹起来。
从众口议论中知道,警方要在这里突击检查。她听到后,说:我还是头回见在这儿搞突击检查呢,你说会不会我们人群中混进了通缉犯?我笑着说,火车马上就要到站了,警方这时候查明显已经晚了嘛。她说,那可不一定哦,万一警方封锁这里呢。话刚一说完,我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我看了看号码,决定不接电话。
挂断电话后,我看着她,稍微显得有些郑重其事,然后说:不如,我们现在就来做一件疯狂的事,这样子,我马上离开这里,一分钟后,你开始找我,等到检票时,如果你能找到我,就证明你赢了。
她哈哈笑的差点背过气,然后问我这是不是为了不给她让座的“临阵脱逃”之举。啊,我竟然忘了这一点,这一点一定会引起她的误会。我赶紧掏出我的车票给她,然后又向她要了她的站票,问道:这次不用怀疑了吧?
她的眼神变得真诚起来,只是我来不及欣赏了。我把背包放到她的怀中,请她闭眼一分钟,开始了捉迷藏游戏,只不过这次藏起来的人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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