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医药,问鬼神″!
这委实是怕辜负了亲人们对我的殷殷关切之情而不得不为之的事情。
所谓神药两解从来都是中国人对一些顽疾所做的最后努力和自我安慰。
于是,我在一大帮亲人的陪同下寻访了一位当地小有名气的大师。话说大师不但能驱鬼降魔,还可消灾祛病。
瘦得马干似的大师,中等个头,二指宽的脸,头发半白,两眼深陷而炯炯有神,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那声音佛仿来自别处虚空似的飘浮着。
他轻手轻脚地在天屋正中的大方木桌上摆好一盘米,把我的姓名及生辰年月写在一张长10公分,宽5公分的红纸上。然后便慢慢点燃蜡烛,焚香烧纸。一面念念有词的唱着什么,一面打躬作揖,神情肃然而虔诚。又时不时把两个漆黑发亮的牛角形卜筶投掷在地,以向神明祈祷所得凶吉的预告和启示便在我的面前一一展示无余。如此反反复复,一个把小时后才在满屋袅袅的烟香中大功告成。
于是,我便携着一张画着奇形怪状图形的黄色纸,还有一个装着草灰和鸡蛋,外加一块破瓦片的瓶子回家了。
满心希望,从此吃得下,睡得着,两眼放光,两耳达聪,身轻如燕,高枕无疾!
我知道,这希望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没有的。正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是也。
于是,这些天我就加倍热烈的思念起我的母亲来。似乎母亲及母亲当年的病也离我越来越近,放电影一样,汹涌如潮地朝我奔涌而来!
现在正是初冬时节,湖南失踪了几个月的雨儿,这会儿正淅沥淅沥地的抽噎着,无限哀凄裹夹着微寒的空气。乡村四野及群山便笼在乳白色迷茫的雾气里。
32年前的这个时节,刚好是播种油菜和小麦的季节。
我记得很清楚,母亲一日下地干活回来便喊着左脚膝盖痛。至于痛的原因,我已无从考证了。对于我来说,母亲脚痛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如此说词真是大逆不道的行径。但这却是当年不争的事实。十岁的孩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对生老病死有什么概念的。
我照例天天背着书包兴高采烈地去上学,无忧无虑地丢沙包、跳绳、玩游戏。当然,放学回家我也会乖乖地煮饭、扫地、带弟妹、洗尿布、换狗儿来吃弟妹拉下的屎。
日子跟母亲没有脚痛时没有什么两样。渐渐的,大约一个多月以后,我便看见母亲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了。但也紧此而巳,并不会在我无忧无虑的世界里投下半点阴影来。
不过有几次放学回到家里,我竟然无意撞见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件正悄然无声地在我家上演着。只见父母一副小心谨慎,“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样子。与此同时,一些陌生的中老年男人也神秘兮兮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们手里不光焚香祷告,念念有词。甚至有的人手里还拎着一只割破喉管,却还喘着气挣扎的公鸡在我家屋前屋后绕圈子。嘴里叽哩哇啦的念叨着什么,鲜红的鸡血洒得满屋到处都是,仿佛这座房子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杀戮似的,让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探着脑袋怯生生地望着大人们莫名其妙的行为举止。我以为这只是成年人玩的神密莫测的游戏罢了。所以,我从来不向父母打探事情的真相。至今我也不明白,一向好奇心强烈的我,为什么对这些事情却如此不上心。
但我对于读书却表现得分外的刻苦勤奋,连走路都要背诵唐诗。也大约是如此吧!?母亲便从此不再过问我的学习。她再也不像过去一样守着我写作业,甚至连她唠叨叫唤我读书给她听的事情,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按下了停止键。
我于是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自在。而且,最让我乐不可支的事情是自己竟然悄悄私下攒起钱来。在母亲脚不痛的时候是想都不敢想的。这让我很欢欣。因为母亲腿脚不便,她隔三差五就把钱交到我手上,让我去十字街买豆腐、打酱油、买味精什么的。于是,每次所剩下的一分、两分钱就成了跑腿费,被我强行自做主张藏在一个纸箱里。母亲每每问我索要,我便向母亲强词夺理地争辩说,跑腿是要有酬劳的。母亲似乎也格外开恩和大方,没有骂我。她问了几次无果,后来索性不问,任我把余钱“私吞″了。
到了年三十那天,我却破天荒第一次没有跟母亲打招呼,便怀揣着攒下的一大包“碎银"与一个女同学偷偷私自进了城。一天来回走了40多里路,饥肠辘辘、精疲力尽,却欢天喜地抱回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连环画本和一本厚厚的童话故事书。
回到家,无可幸免的自然是被母亲狠狠训斥吼骂了一顿。但是,母亲却并没有打我。对于母亲的严厉与暴脾气,似乎在她脚痛后大有改观了。这也让我很是欢喜。
记得她当时骂我的时候,再三重复抱怨着脚痛的毛病让她失去了过往麻利的手脚,还有雷例风行的做事风格。两个小弟妹无人照管,三十那天母亲又有各种繁杂琐碎的活儿要忙。我无声无息地失踪的确是对母亲的忤逆。
可是,母亲对于脚痛的苦恼就像风一样吹过我的耳旁,不留痕迹。我还是对母亲的脚痛和诉苦无动于衷!
第二天,也就是1990年的大年初一,阳光明媚。全天下都沉浸在一派喜气洋洋过年的景象里。而我竟然忘乎所有地独自一人躲在无人的楼梯处,津津有味地看起童话故事书来,如醉如痴。害得母亲又一瘸一拐骂骂咧咧地四处唤着我的小名,寻我吃饭。待我在一阵鞭炮似的呵斥与叫骂声中如梦初醒时,我居然神情淡定、不依不饶地把风俗古训搬出来抵抗母亲对我的粗暴强权。
“妈,大年初一是不许骂孩子的呀!。。。。。。"
说完,我脖子一缩,舌头一伸,闭了嘴,兔子一样从母亲身边溜掉了。。。。。。
我似乎渐渐胆大妄为起来,不再如过去老鼠怕猫一般地惧怕母亲了。而母亲似乎对我也越来越纵容,除了“挨刀砍"之类的咒骂与训斥外,她就再没打过我。
过了年以后,春耕农忙的准备工作随着冰雪的融化,气温的转暖,大地的复苏而陆续有序地开展进行着。
而一瘸一拐的母亲却只能挪着小步子呆在家里带孩子,烧茶做饭。再也不能像往年一样与我的父亲在田间地头齐头并进,翻土耕地,播种施肥,浇水除草,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向来喜欢热闹的母亲也不再走亲访友,就连邻里街坊窜门子、拉家常、扯闲话的娱乐也日渐稀疏起来。
当然,我家也由过去高朋满座的热闹非凡变成了门庭罗雀的冷冷清清。母亲像一只孤独的蜗牛背着重重的壳,整日马不停蹄地围着三间瓦房,锅瓢碗筷,孩子丈夫转。她总是一瘸一拐地挪着步子,仿佛她的左腿有几千斤重似的迈不开来,拖拖拉拉地不利索。
而把母亲脚痛不当一回事的我似乎又有了新的发现。
很多时候,大白天的,母亲就经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准我们小孩子进去。只有父亲时不时提着半桶热气腾腾的开水给母亲送进去。然后又提出来半桶温热水出来倒掉。如此忙忙碌碌地折腾半天。我感到很无趣,便带着弟妹走开了。
后来,在无意中我才发现锅里面有一大堆树皮和无法识别名称的野草。我想大概就是所谓的草药了吧?母亲应该是在做中药薰蒸疗法。但是那时候天真的我竟是浑然不知不觉的。
我的母亲没有鲁迅先生的父亲幸运,可以花钱请名医来把脉问诊开药。因为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山村里,甚至我们那个县城里都没有什么有名的中医大神。所以我不用去寻鲁迅先生所说的奇葩药引子一一一原配的蟋蟀呀,三年的经霜甘蔗之类的东西。我通通都免去了这些繁琐与麻烦的事务。
所以,我没有看见母亲煲中药喝。我想30多年前的贵州,我的故乡是没有中医的。或者中医已经失传很久了罢。而我母亲当时使用的草药薰蒸法,也不过是一些江湖郎中骗吃骗喝的所谓偏方而已。
至于后来的草药热敷也毫不落下,人间百草神药似手通通让母亲尝试了个遍。家里总是不间断地出现一些陌生人,男的女的,来来往往。父亲和母亲总是和颜悦色地招待着每一个来访者,临走时还不忘给他们塞上钱和米。来者自然又对母亲千叮万嘱一番,说明用药的各种禁忌。并且还不忘大吹大擂的演说,一再声明和强调自己的药和配方是世间独家祖传秘方,无比神奇,百试百灵,药到病除,让我的母亲尽管高枕无忧。
然而,母亲的病还是一日曰地沉重下去,没有见到一丁点儿的好转。
在那春暖花开,桃红柳绿,莺歌燕舞的时节里,春天仿佛永远都是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而春天灿烂的阳光却在母亲阴郁的脸上日渐暗淡下去了。
一日下午,天阴沉沉的。母亲竟然昏死过去。
所幸邻居几个婶娘帮忙施以抢救,母亲才幸免于难。而当时,父亲出门做生意去了。我则正蹲在一片开得如火如萘的油菜花田里扯马草。家里的猪、鸡、鸭、鹅都卖完了,唯一剩下一匹耕田梨地的马儿是每天要吃草的。
当天晚上,无月的夜空眨着几只小眼睛,柔柔的春风轻拂。我带着大弟和一帮邻居的小伙伴谈笑风声地穿过一大片田间小道,风尘卜卜地赶往二里地远的镇上,按着母亲交代的地扯去寻一位老人。并且要恭敬有礼地请那位老人来家里给母亲看病。
我记忆犹新,因为这是我唯一一次亲自为母亲去请人来看病,也是最后一次。我们一大帮孩子费尽几经周折才找到那位白花苍苍的老人。可他却神情漠然地拒绝了我的请求。
他说,他不会再给我妈扎针了。让我回去转告我母亲,以后别再去找他。我并不知道扎针是什么玩意儿,对母亲的病又有什么帮助。我只是看见昏暗如鬼火一样的灯光照在老人干瘪的脸上,呆若木雕,夹着几分厌烦。我没有哀求他,也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便照旧领着大弟和一帮小伙伴披着夜色,一路高歌着,仿似凯旋而归的军队一般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
母亲的病于我是没有担忧,没有害怕,没有悲哀,更没有畏惧的事情。
没有多久,大约是清明前后,母亲便住进了县人民医院。
也不知道父亲带着小弟陪母亲在医院里住了多久。
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我已不太记得十一岁的自己是如何带着大弟和小妹过活的。唯一记忆深刻的是每天晚上都有几个堂姐来陪我们睡,家里的空气便沸腾起来。
有一次,几个十四、五岁年龄不等的堂姐居然磨了半小桶米浆在我家搞起河粉来。只见大家争先恐后,七手八脚,忙得热火朝天。担水的,劈柴的,烧火的,舀米浆的,蒸粉的。。。。。。
一直弄到凌晨三、四点,大家才在闹哄哄的笑声中疲倦地进入梦香!
那是童年抹不去的自由自在的快乐和无忧无虑的欢愉。
而我却完全在这些快乐和欢愉里把生病的母亲抛到了九宵云外。
等母亲出院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才又记起她来。她分明瘦了一些,脸色苍白,左脚像一条僵硬的木棍,已经无法下地行走了。
于是,母亲便大多时候都躺在床上休养着。每天吃三次药片,一次就一大把。一堆瓶瓶罐罐,我奇怪并不识字的母亲竟然能分清哪种药吃多少而没有弄错。
于是,我的任务增多了。每天放学回到家,我除了做饭,带弟妹,还要给母亲端饭送水,吃药,洗脸洗脚,扶她上厕所,下地走走(她的右脚可以行走)。。。。。。
“等我好了,便带你去看医生(指我头痛的毛病)。。。。。。以后记得衣服裤子湿了就马上换,满头大汗时千万别洗澡。。。。。。易得风湿病呢!。。。。。″母亲不厌其烦地向我唠叨着。
她总是在精神状态稍好些的时候反反复复地向我絮叨着。她满怀期待着自己康复,又幻想着让自己的女儿远离疾病的困扰。因为,我时常喊头痛。
于是,我生了老茧的耳朵也总算明白了母亲原来得的是风湿病。至于这风湿病是个什么样的病,我又是一无所知的。
我只记得分明,往往这些时候,母亲的声音里便透出无限的温柔来。
但这些温柔却在梅子和西瓜即将成熟的时侯渐渐消声匿迹了。
“。。。。。。天杀的!你现在不给我吃,等我死了。。。。。。"母亲歪靠在床上,气极败坏地咆哮着向我吼骂道。
她强烈要求我去弄些扬梅和西瓜给她爽爽口,开开胃。而从父亲一再叮嘱我有关于母亲饮食上的禁忌来看,杨梅和西瓜是万万不能吃的。
所以,我坚持着父亲的原则和叮嘱。并不顺从母亲的意愿满足她,这让她气得几乎发狂!
而且,我又有着自己的私心和主张。
首先,要弄一些杨梅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们家并没有杨梅树。我得偷偷跑到别人家杨梅树下去碰个好运气。一边睁大双眼在草丛里四处寻找被风吹落的梅子,一边耳听八方以防被主人家抓个正着。一有风吹草动,我便拔腿落荒而逃。。。。。。
西瓜我们家倒是有的。但是,田里最大的三个西瓜已经被我打量了无数遍了。我也早就在心里帮父亲盘算好了,要拿它们去卖个好价钱。也正是因为我把这个盘算当成理由用来塞搪和拒绝母亲,才爆发了母亲歇斯底里的疯狂吼骂。
最后,我不得不在母亲呼天抢地的叫骂声中缴械投降。我背着父亲偷偷地满足了母亲各种各样的要求和愿望。
“来吃西瓜!她奶奶。。。。。。我这病八成是好不了了,吃了再说啊!。。。。。。这‘砍脑壳'(骂我的话)的还要卖个好价钱!哈哈哈哈。。。。。。″母亲一边邀请招呼着街坊上一位好心的奶奶来吃西瓜,一边乐呵呵地笑着说。
她右手拿着一片咬了一大口的淡红色的西瓜,开怀大笑起来。母亲满不在乎的样子大有“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万丈豪情,正如夏日绚烂的繁花绽放在她憔悴的脸上,格外抢眼。在甘甜的西瓜入喉的瞬间,母亲似乎又重新找回了往日风华正茂的青春与健康,快乐与欢笑,力量与自信。。。。。。
但是,母亲爽朗清亮的笑声于那一次之后就永远沉寂下去了。
没过多久,母亲便住进了镇上一家私人医院里。父亲则一个人跋山涉水去一百多里地远的大山上接舅舅来看望母亲。我自然而然请假带着两个小弟妹到医院去照顾母亲。
不曾想,父亲才走两天,母亲病情恶化,疼痛把母亲折磨得寝食不安,坐卧不宁。她总是忍不住呻呤着,人也狂躁暴怒起来。那位年轻的男医生每天只给母亲打点滴,似乎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而无计可施地步了。
于是,母亲便安排我回家去找本家堂伯堂叔,请他们帮忙火速送她到县人民医院去。
我把两岁的小弟和五岁的妹妹丢在母亲的病床前,一个人从镇上往家里,又从家往缜上,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个回合。
大约因为一个孩子的不懂事,又完全没有大人的主张。凡我见到的本家堂叔堂伯,婶娘伯母,他们总是推诿着让我去找下一家而犹豫不决。最后导至我一次次都以找不到人而失败告终。又一次次无可奈何地跑回医院去向母亲禀告实情。所看见的是母亲狂躁不安的表情,所听见的自然是母亲口无遮拦而夹带着哭泣的训斥与咒骂。
等我甩着两条腿一直跑到夜幕降临的时侯,才请来了几个伯母和婶娘到医院里陪伴母亲。说去医院得等我父亲来了才行。尽管我说家的衣柜里还有700元钱,但也无济于事了。
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N多年后,昏黄的灯光依旧摇摇晃晃地罩在那所医院破旧而斑驳的墙壁上。远远地,在夜色里,我仍旧透过流逝的时光,在泪光中看见医院的大门囗处孤零零地坐着两个抹着大花猫脸的孩子。。。。。。
他们紧挨着彼此,很安静,不吵不闹,无助而饥肠辘辘地翘首等待着姐姐来接他们。。。。。。
第三天,父亲行色匆匆又一个人回来了。舅舅没有来,母亲则伤心地汪汪大哭了一场!
随后母亲自然而然再次住进了二十多里地远的县人民医院。
没过几天,父亲背着二岁的小弟到学校来找我的班主任。当班主任转告我即将要停学回家带弟妹的消息时,我只顾得伏在课桌上失声大哭起来。我心心念念伤心着自己的辍学,却全然忘却了病重的母亲。听老师说,我母亲病情加剧,得转到市医院去治疗。
然而,事与愿违。没多久,母亲却再次出院回家了。
“我要读书!我也可以一边照顾妈妈和弟妹。。。。。。″
母亲回家的当天晚上,倔强而执着的我就拒绝休学,拍着胸膊向父亲做了保证。
从此,父亲出门做生意的时候,我便像一只陀螺一样旋转起来。每天五点多起床,先担两担水,再给弟妹穿好衣服,一家人洗漱干净,给妈妈药吃。最后再三连哄带吓叫小弟小妹守在妈妈身边,不要四处乱跑,自己和大弟则背着书包小跑着去学校。
我还跟老师申请了特权,每天早上课间操是不用叁加的。一下第二节课,便飞奔着跑回家里给母亲喝水吃药,扶她上厕所。
这一次,母亲左侧巳经完全瘫痪了,往日还可以活动的左手也软弱无力地终日垂着,再也举不起来了。左脚似乎比右脚细瘦得更厉害。母亲往日圆润的方脸已经梭角分明,蜡黄的颜色,颧骨高高地突起,一双大眼睛显得更大了。母亲洪亮的大嗓门也变得低沉而柔和了许多。而且,我还发现一向性格刚强而坚毅的母亲仿佛也变得爱落泪了。
一日,我课间操跑回家的途中因突然而降的倾盆大雨浇成了落汤鸡。母亲见状便忧伤地落起泪来,还一个劲自责。有几次扶她在上厕所,娘俩险些掉进粪桶里。为此,身材高大的母亲也手足无措地抹着眼泪,念念叨叨,怕她的病是没得个好处了。。。。。。
而我却很是麻木不仁,不但不难过,还很是不耐烦母亲的喋喋不休。但所幸,自己从不为此而顶撞她什么话,只是随她自言自语。
可是,冥冥之中,这样的日子也是不多的啦。
没多久,母亲在一个深夜里把我叫醒,吩咐我去老房子处叫爷爷过来,她有话要说。
刚从睡梦中迷糊着醒来的我立在她的床前,如坠云里雾里,呆呆地愣着不动。我的大脑却飞速转动起来。爷爷早成了一堆白骨,别说我没见过爷爷,母亲其实也素未谋面。至于老屋,当然可以说是父母曾住过却又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地方。可为了给母亲筹钱看病,那个菜园子的地方都巳经卖给别人了呀!
我吱吱唔唔,不愿去的样子。
“天杀的!你翅膀硬了啊!。。。。。。″
母亲坐在床上尖声叫骂着,两眼冒火光,唾沫星子都溅到我的脸上来了。我退了几步,缩到房门囗处,默默看着她怪异的样子。
母亲声音又洪亮了几分,她仿佛浑身又充满了力气似的显得格外精神抖擞。她见我不出门,一边骂我,一边颤颤微微地三番五次挣扎着要下床。不知是准备来暴打我这叛逆之女,还是要自己出门去寻她口中所形容描绘的爷爷?
我见状,突然害怕起来,飞跑着进了自己的房间,蹲在门角处缩成一团。任隔壁房间的母亲千呼万唤,连咒带骂,我却报以无情的置之不理,充耳不闻。。。。。。
第二天,所幸父亲便从外面挣了柴米油盐钱回来了。
“云她妈!。。。。。。醒醒啊!。。。。。。醒。。。。。。。″
一个男人急促而凄厉的叫唤声仿佛从地下远远的传来,瞬间打破了我沉沉的梦香。
那是又一个深更半夜,我再次揉着惺忪的睡眼立到母亲床边上。只见惊慌失措的父亲一手抱着母亲的头,一手用大拇指在拼命胡乱掐母亲的人中,嘴里还不停地叫唤着。而母亲仰着白纸一样的脸,双眼翻白,口嘴歪斜。
“妈!妈!。。。。。。″我嚎啕大哭着喊起来,声音尖锐而悲切。
随即我一头扑上去,用双手使劲摇着母亲的身子,断线似的泪珠儿簌簌地从惊恐的脸庞上滑落下来。
母亲啊!醒来吧!你不能丢下我们呀!
我终于为母亲落了泪,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恐惧?害怕?难过?悲伤?仿佛都是,又仿佛都不是!
但是,当我有所醒悟而谙知人事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母亲从那一夜醒来之后便完全沉沦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与我们渐行渐远。那是母亲独自面对的虚空与寂寥,隔绝了尘世生活的所有喧哗与热闹。。。。。。
等我放暑假的那天,她早巳多曰不吃不喝,水米不进了。她像一块干柴一样平躺在床上,白纸似的脸,面无表情。深陷的双眼只是暗淡无光的空洞,干瘪的胸膊微弱地起伏着,肚子则贴着后背,皮包骨的双手和双腿直挺挺地随意摆放着。
已完全瘫痪的母亲成了活死人!
她就一日日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不言不语,无声无息地托着奄奄一息的生命耗着来日不多的光阴岁月,却迟迟不肯放手!
我也一日日照例像个陀螺一样旋转着,以相同的姿势和节奏。父亲依旧忙着农活,没有大丰收的西瓜早早收了摊,田里的晚稻也已经插完了。大弟则永远保持无拘无束的自由与快活。他除了必须完成养马的任务外,其余的时间我从来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所以,不到吃饭和睡觉的点,大多是见不到他的踪影的。只有小妹小弟相依相伴,一般都在我的眼皮下活动。但他们俩也永远是快乐的小不点。母亲及母亲的病,于他们而言就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只当他们委屈哭泣或挨了我的打骂时,他们才嚷嚷着要妈妈。而妈妈对他们的哭喊早已不闻不问啦!
暑假第三天,父亲计划着出门去做一单生意,让我照顾好母亲。
可到下午四点多钟,父亲还没来得及走。母亲便撒手人寰啦!
临走前,母亲那双空洞的眼睛忽然有了神采。父亲忙着张罗给她穿衣服裤子时,母亲便默默地歪着头望向我,目光坚定而哀伤。而我也刚好静悄悄地立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看。
母女四目交集相望,隔着此与彼的距离,隔着生与死的界线,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的母亲啊!你哀愁的眼睛想告诉我什么呢?你水米不进地苦苦撑了半个多月,你太累了!你终究熬不过死神的招呼,你要放下无法割舍的一切远走他乡了吗?
。。。。。。。
而懵懵懂懂的我,当时亚根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我只是觉得母亲很奇怪。她的胸膛和腹部剧烈地抖动起伏着,鼻孔里发出“呼呼呼″粗重而急促的声响,很是不平常。而且,另我费解的是,大热的天,父亲还要给她穿七件衣服。这些怪事早已超出了我的认知和常识范围。
多年后,我才在自己坎坷的人生岁月里读懂记忆中母亲望向我的那双眼睛。她那深邃而意味深长的眼神,何止是在跟我做无声的告别和无尽的叮咛嘱咐,更多的是她对尘世及儿女亲人的眷恋与不舍,还有几分对命运的不甘心。。。。。。。
“妈!妈!。。。。。。你醒来!。。。。。。″
我按大人们交代的,伏在母亲冰凉僵硬的身上哭喊着!送她一程!
我悲恸欲绝,声嘶力竭哭到天旋地转!
我母亲死不冥目啊!她睁着大大的双眼定格在自家的屋顶上!。。。。。。
“姐,別哭了!妈妈睡着了,明天会醒来的。。。。。。。″孩童稚嫩的声音回旋在记忆的门窗下。
啊!我亲爱的小弟弟,妈妈永远睡着了。。。。。。
三十多年后,我似乎步了母亲的后尘,无法逃脱宿命的安排,依旧与疾病打着旷世持久之战,不死不休!
我似乎看透了,生老病死不过就是所谓的生命轮回之道,谁都在劫难逃!
而人类与之谋求期盼的幸福与安康,正好在这场永不停息的“战役″中获得永恒的存在之光。。。。。。
安息吧!我的母亲!
前进吧!我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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