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梅第一次认识是二十年多年前。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志满面春风地带着女朋友梅来我家。见到她的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一束光,眼前突然一亮。那天,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白皙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整个人看起来清俊飘逸,超凡脱俗。我从志口中知道,她叫梅,在清水乡广播站上班,和我同住一个镇上。说实话,我非常喜欢梅,看她哪儿哪儿都觉得美,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与众不同的东西深深吸引着我。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东西就是别人口中常说的气质。志对梅的喜欢明白人一眼都看得出来。他看她时,眼睛里有水一样的东西在荡漾。说话的声音像耳语,生怕吓着梅。举手投足间掩饰不住温存和笑意。
志是爱人贤最好的朋友。他们一起参军,一起考入军校,毕业后双双分在同一部队,他们有着深厚的友谊和革命情谊。志长得高大健硕,相貌堂堂,是那种人见人爱,标准的美男子。他拉得一手好二胡,说话极具幽默感。每次见到我,他笑着给我打招呼,嫂子,别来无恙?我又来叨扰您,您不会怪罪我吧?怎么会?我笑着回答。没办法,谁叫我和贤是连裆呢?说完他自顾自地笑起来。惹得我一个劲地埋怨他总说些见外的话。
每次我去部队,志会和贤一起陪我看大海。有一次,他指着大海问我们,你们猜猜,海那边是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山吧?贤沉思了一下,说,对应该是山。不是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海到尽头天是崖。不对,海那边是梦,贤一本正经地说。梦?我噗嗤一声笑起来,你说梦话吧?他不看我,目光深邃地盯着大海,深情地说,无数的梦组成这辽阔的大海。这梦就像你和贤的梦,我和梅的梦,还有很多人的梦……看他痴迷沉醉的样子,我指着他对贤人说,明明是海,什么梦不梦的,他是有意卖弄文化吧?怎么一天到晚脑子里尽装些稀奇古怪的事?他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自嘲地笑了笑。
我对梅和志谈对象,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我在为志庆幸的同时,多少有些为梅叫屈。志的老家在一个偏僻的山村,离我们这里镇上有三十多里。那里交通闭塞,出行很不方便。志当时已经27岁,算大龄青年。家里上有常年多病的母亲,下有年幼的弟弟,还有一个傻妹妹和一个待字闺阁的姐姐。大凡身体和思维正常的女孩子,都不愿意和他谈恋爱。然而梅没有半点嫌弃志的意思。为此,我对她平添几份好感和敬意。
每天晚饭后,志约我们一起散步。我们小镇后山的公园里,有他们并肩漫步、或相互偎依的身影。小河边有促膝长谈的身影和嬉水玩耍的笑声。一个月很快过去,志要回部队了。那天早上,我和梅把志和贤送到车站。梅哭红了眼睛,追着汽车跑了很远。
二
第二年春节,志带着女朋友上我们家玩。我惊奇地发现,来人竟然不是梅。志向我介绍她说,她叫芳,在黄博垭村教书。尽管芳和我是同行,因为不在同一个学校,彼此间并不认识。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便挑剔地打量起芳来:只见她中等身材,胖乎乎的,完全没有梅的清秀雅致。但她面色红润,五官生得还算端正。见我在看她,她连忙向我点头微笑。看得出,方活泼大方,很懂礼貌。芳对志的喜欢像志对梅的喜欢一样,不加任何掩饰。她看他,时眼里有星光闪烁。吃饭时,她不停地往志碗里夹菜,笑眯眯地看着他吃。无论去哪里,芳都主动牵着志的手,表现得很亲密。女人的直觉告诉我,志对芳好像没有对梅那样温存、热情,他礼节性地应付着。
他们走后,我奇怪地问贤,志怎么和芳谈恋爱了?梅呢?梅怎么了?贤叹了一口气,说,世事难料啊。此话怎讲?我一脸迷茫。芳的出现,导致志和梅的爱情如覆水难收,贤无限惋惜地说。他们分手能说明什么呢?说明志不够爱梅,我尖锐地对志做出评判。也许是别的原因呢?比如距离、贫富、双方父母等,你不能凭自己主观臆断去猜度别人,贤竭力为志辩解。距离和贫富对两个相爱的人来说不是问题,比如你和我,我仍然坚持我的看法,企图拿我们的爱情来说服他。感情的事,谁能说得清?出于对梅的喜爱和对志与芳谈恋爱的惋惜,我向爱人打听志和梅分手的原因。接着,他把志告诉他的全讲给我听。
原来,志同村的大牛有一个远房表妹,叫芳,她经常去大牛家玩。芳在志当兵前见过他,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后来芳考上师范,听说志考上了军校后,便有心和他处对象。有一天,芳借故去大牛家玩,有意无意地打听志的情况。表嫂梨花看出其中玄机,她对芳说,志是个好小伙子,听说在部队当了一个什么官,如果你俩在一起该多好啊。别人怎么看得上我?芳红着脸说。那可不一定,表嫂附在她耳边,神秘地说,听说志谈了一个女朋友。可是他母亲不喜欢她,说她身体太单薄,怕以后生不了孩子。我看这事八成要黄。芳不哼声,心里却乐开了花。梨花问芳,你谈对象了吗?芳羞涩地说,还没呢。梨花高兴地说,这就好办了,我把志介绍给你吧?芳点头默许了。
大牛一听梨花想把芳介绍给志,当即表示不同意。他埋怨起梨花来,你瞎操心这份心干啥?姑姑家条件优越,表妹有个让人羡慕的好工作,她找个什么样的人不好,非要找个两地分居的?再说,我觉得表妹嫁他家太委屈了。梨花冷笑了一声,挪逾他说,我一朵鲜花还不是插在你这堆狗粪上了?我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再说,他们都有工作,家里穷一点算什么?只要两个人心在一起,没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大牛不再说话,拿眼瞧芳。芳低着头,不停地用手绞着衣角。梨花拍着胸脯向她保证,别听你表哥的话,他懂什么?这事包在我身上。芳脸上立刻泛起一抹幸福的红晕。
有一天,志突然收到父亲发来的电报,上面说母病危速回。志心急如焚地往家里赶。回到家一看,他妈好好的,根本没有生病。他埋怨他爹说,你们怎么能随便拍电报?这是欺骗组织。管他什么组织不组织?我只关心你的婚姻大事,他爹漫不经心地说。他妈也接过话茬,你也老大不小了,得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们还等着抱孙子呢。志听了他妈的话,拉着她手,笑眯眯地说,妈,我不正和梅谈着吗?您担心什么?上次我不是叫你爸给你写信,让你和她分手吗?分手?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反正我们不同意,他妈直言不讳地说。你总得给我理由吧?我怎么能说不和别人耍就不和别人耍?志提高了语气。她身体太单薄,我们怕……他妈欲言又止。怕什么?志一把抓住他妈的手,祈求她说,妈!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别吞吞吐吐的,您想急死我吗?见儿子急得六神无主,她妈豁出去了,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怕、怕她以后不生孩子……什么?你们何处此言?简直不可理喻!志生气地质问他妈。就她那身子骨,能经得起风吹雨打吗?他妈一副没有半点商量的语气。那叫苗条,你不懂,志据理力争。反正我们不同意你们来往,她妈又摆出一副家长的派头。我们这样的家庭,别人不嫌弃我算我那辈子烧了高香,您还倒挑剔起别人来,志气不打来一处,气鼓鼓地说。她再好,我们都不会同意,她妈固执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志,他语气生硬地质问他妈,你们骗我回来就为了这事?你多大了?和你同岁的孩子都可以到处跑了。我不骗你你能回来吗?估计我死了你都不想回来,说完挤出几滴眼泪来。见妈哭了,志只好妥协地说,我都回来了,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他妈乐呵呵地说,这就对了。这次叫你回来,是想给你介绍大牛家表妹给你。接着,她妈滔滔不绝地说起芳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懂事、能干。志想起和梅的深情,心里像被人插了一把尖刀,痛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妈见他不说话,不依不饶,一定要他表态和芳见个面。志决定先应付应付父母,答应和芳见一面。
这一见面把芳的魂勾住了。从那天以后,她经常往志家里跑,帮志母亲干活,以此来笼络志父母的心。他母亲铁了心叫志和梅分手。芳还从志父母那得到志的联系方式,给志写了很多情意绵绵的信。志一封信也没回。他坚信,任何一厢情愿的感情都经不起时间的检验,时间久了芳自然会放弃他,他更不愿放弃对梅的感情。他期待事情出现转机的那天。
有一天,志的发小二狗去部队看他,他把自己的苦恼告诉了二狗。二狗建议他抓阄试试。身为军人的志一直对封建迷信很反感,但二狗的话让他动了想试试的心思。二狗一走,他迫不及待地找来纸和笔,把梅和芳的名字分别写在两张一模一样的纸上。他把两张纸折成形状、大小一样的纸团,然后抛在桌上。
开始抓阄了。他心里像敲小鼓。他闭上眼,顺手抓起一个纸团。忽然,他像抓住一条咬人的蛇,急急把它扔下。他双手合十,心里暗暗祈求:千万别抓到芳。他长长输了一口气,又抓起另一个纸团。他用颤抖的手急切地打开纸条,上赫然写着“芳”字。他心里咯噔一声,强烈的失落感像鞭子抽了他一下。他心里有点不甘心,嘴上却自我安慰,别急,还有两次机会呢。他把纸条重新折叠好,闭着眼把两个纸团反复搓洗后,他开始了第二次抓阄。
这一次,他比前一次还紧张,仿佛这次抓的不是纸条,而是悬崖上等待救援的他。他好不容易抓起一个纸条,心里一阵狂跳。他默默把纸条贴在心口,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是她!迷信这东西就是怪,你怕什么还真来什么。他缓缓展开纸条,上面还是赫然地写着一个“芳”字。他像触了电似的,把纸胡乱揉成团,“嗖”的一声扔出老远。他生气地想,老天爷怎么捉弄起我来了?想着想着,他不甘心地捡起纸团,心里想:我就不信三次会抓到她。
想到这里,他又把纸团按原样折好,和另一张纸条放在一起在手里鼓捣了很久才抛出去。他闭上眼,稳了稳神,谨慎地抓起一个纸团。他睁开眼,急切地打开纸条,上面还是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芳”字。这下他真的伤心了。他用右手拼命拍打自己的左手,一边拍打一边说,你怎么就不争气了,为什么三次都抓到她?手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这一切能改变吗?他颓丧地瘫在椅子上,自言自语地说,难道这是天意?我与她真的无缘了吗?泪水不可遏制地从他眼角流出来。他站起来,开始发疯地撕扯写着“芳”字的纸片,仿佛要让她彻底消失。撕完后,他把纸片抛向空中。纸片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雪花雨。他的心跟着碎成千万片。他站起来,踉跄着奔向门外。他犹豫不决的心放下了,他忽然觉得这就是他的命。他想,我既然抗不过命,就做命运的奴隶吧。然而,志通过抓阄做的决定,命运之神真的会眷顾他吗?
三
一个冬日的晚上,我正在睡梦中。贤打来长途电话,说志死了。我吓得从床上坐起来,感到有一股阴森的冷气笼罩我。我连忙扭亮掉灯,胆怯地朝外面看了看。你骗我的吧?他那么健康的人怎么会死呢?我急切地问贤。没有骗你,是真的,贤的语气充满悲伤。我眼前幻化出志那张活了力射的脸,怎么也想不通,一直心地善良的志怎么会遭此横祸,命丧黄泉了呢?怎么死的?我追问贤。被车撞死的,贤语调悲伤地给我讲起事情的经过来:
下午,几个战友见今天天气不错,便邀约几个人贤志和贤等四个战友在操场边喝茶、玩扑克牌。忽然值班室的人叫志去接电话。志放下牌,笑嘻嘻地说,等着我哈。他拿起电话,芳甜蜜的声音从千里外直扑他耳朵。她喜滋滋地对志说,爸妈叫你春节早点请假回家结婚。听了芳的话,志激动得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连声说,我一定提前回来。两人亲亲我我聊了好一阵,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志满怀喜悦地跑回去,想把这激动人心的消息分享给战友们,谁知他的凳子被强坐了。强见了志,笑着说,怎么不多和女朋友聊一会儿?却没有想让位的意思。志连忙说,你们接着玩,我去转转。他信步来到大食堂,看到釆购员军刚把食材放入仓库,还没来得及锁门,就热心地帮军去关仓库大门。
志刚把大门拉上,感到背后被什么重物猛撞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惨叫。听到惨叫声,军才知道自己闯祸了。原来,才开了几个月车的军把倒挡当做油门了。车快速向后退去,把正在锁门的志撞了个正着。志被死死挤压在门上,不能动弹。军慌忙把车开离大门,赶紧从车上跳下来。这时,志脸色惨白,呼吸困难,呻吟声越来越微弱。军吓坏了,连忙大声呼救。战友们赶紧跑过去把志抬上车,飞速地送往三十里外的县医院抢救。来到医院,医生急忙给志急救。当打开他内脏的一刹那,鲜血喷涌而出,志的内脏全部被压碎了。医生和护士都惊呆了。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表示他们没有回天之术,挽回不了志的命。就这样,志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没来得及看一眼这可爱的世界,就带着痛苦和遗憾走了。
听完贤的讲诉,我觉得像做了一个梦。好大一会儿我才从梦幻中醒过来,赶紧往芳的住地赶。
当我赶到芳那里时,她已经睡了。听到志去世的噩耗,她忽的坐起来,两只眼睛像癔症一样望着我,吓得我往后退了一步。好一会儿,她开始呼天抢地哭起来。哭得柔肠寸断,听得我泪水涟涟。忽然,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地盯着我,说,不对!他不会离开我,你骗我的,对不对?那眼神像刀子,吓得我连忙举起手向她保证:我没骗你!志真的走了。她一听,一咕噜从床上跳下来,开始在抽屉里找什么?一边找一边说,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见他!大半夜的,你到哪去见他?我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拉住她。她看了我一眼,又望了望外面漆黑的天,然后把头埋在被子里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床,嘴里发出痛苦的喊叫,老天爷啊,是我害了他!我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是我害了他啊!我该死!我是罪人!老天爷呀,你为什么不让我替他去死?你叫我怎么活啊?看着她自责和痛不欲生的样子,我默默拉住她的手,哽咽着说,这不是你的错。人生本就无常,福祸难料,怎么能怪你呢?这只是个意外,怎么能怪你呢?
窗外猫头鹰阴森的叫声由远及近,渲染了恐怖的气氛。看着悲痛欲绝的芳,我心里五味杂陈。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志的出事,也许跟芳打电话有关,也许是巧合,谁能说得清呢?如果芳今天没给志打电话又是什么情形呢?是不是他就不会遭此横祸呢?我的脑海里出现一个又一个设想,想得我痛头痛欲裂。一会儿,芳哭累了,沉沉地睡去。我却一夜无眠。
几天后,芳带着滴血的心飞往部队。见到志遗体的一瞬间,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然后又爬起来奔向遗体。她抱着志的头深情地把她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泪水流了志一脸。接着,她开始用手轻轻地擦志脸上的泪水。她擦得很轻很柔,好像怕弄痛了他。擦完后,她深情地抚摸他的脸,从额头缓缓而下,一路抚摸到眼睛、鼻子和嘴唇,然后停留在嘴唇上。她低下头,轻轻地在志嘴唇上吻了又吻。她吻得很缓慢、很深情、很忘我。看得大家泪流满面。有的人实在看不下去,哭着跑出了停尸间。
几天后。志被火化了。芳捧着他的骨灰,再一次哭倒在地。她一边哭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你怎么就走了啊?你怎么舍得离开我?你叫我今后怎么活啊?说完,昏死过去。一连几天,她捧着志的骨灰盒不吃不喝,一个劲地流泪,好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部队领导问她有什么要求,她摇摇头,平静地说,我要带他回家。芳把志的骨灰领回来后,亲自葬在他的老家。每到志的忌日,她都要去看他。
四
从那以后,知道这事的人都说芳命硬,是她克死了志。说的人说得唾沫横飞、活灵活现;听的人听得瞠目结舌、毛骨悚然。流言像风一样传遍整个黄博垭村,传遍所有学校。人们见了芳就像见了瘟神,躲得远远的,生怕邪气沾在自己身上。面对众人质疑、鄙视和躲闪的目光,芳从不申辩,也不躲闪。除了上班,她哪里都不去,下班后一个人呆呆地在寝室里,捧着志的照片默默落泪。一晃几年过去了,眼看芳已经二十五了,还是孑然一人。芳的父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天长吁短叹,以泪洗面。
后来,芳单位分来一位叫云的年轻人,刚好和芳在一个年级组。云长相清秀,性格开朗。云的到来,让很多单身女生主动向他发起进攻。他连正眼都不瞧她们,反倒默默关注起芳来。刚开始,芳只是礼貌性地和他说话,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更没想过云会和她发生点什么。慢慢地,芳发现云看她时眼神很温暖,与别人看她的冷漠截然不同。尽管她心里明白,但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想,大家见了我躲都来不及,他会对我这样一个人另眼相看?她还固执地认为自己看花眼。从那以后,芳对云的关注视而不见,照样一个人独孤地来去匆忙。
有一次,学校要搞元旦庆祝晚会,要求每个老师必须表演一个节目,否则会被罚酒。不会喝酒的芳只好硬着头皮准备了一个节目。聚会那天晚上,学校请了很多相关领导来观看。大家齐聚在学校的大礼堂。到处都是欢歌笑语,舞台上灯光发出炫目的光,让芳感到久违的温暖。该她表演节目了,她落落大方地走上舞台,深情款款地演唱了一首“跑马溜溜的山上”。她刚唱完,云带头给她鼓起掌来。台下立刻有人应和,掌声和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芳暂时忘了自己所受的冷眼和责难,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整个人变得容光焕发。
活动期间,老师们都表演了节目,有说相声的、有跳舞的、有弹钢琴的、还有拉二胡的。现场气氛热烈,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该云表演了,他健步跳上舞台,对大家深深鞠了一恭,满含笑意地说,下面我为大家朗诵一首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台下顿时掌声如雷,尖叫声和喝彩声此起彼伏。他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静。“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台下又是一阵尖叫。“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他的声音充满磁性和魅惑,那些小女生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手掌拍红了,嗓子也喊哑了。云朗诵完后,偷偷瞟了芳一眼,健步跳下舞台。所有节目表演完毕后,主持人邀请参加表演的人都上台去跳舞。云来到芳身边,礼貌地邀请她跳舞。芳红着脸,矜持地往后退。云抓住她的手,把她带到舞池中。
从上次联欢会后,同事们看出了端倪。女人们开始在背后议论纷纷,她也真敢想!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自不量力。还有的女生说,她也不拿镜子照照,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有的女人说,一个克死男人的女人,谁娶了她就是灾难。芳听了这些讥讽,什么也没说。有人善意地提醒云,年轻人,别感情用事。你知道她的过去吗?多了解了解,考虑清楚后再做决定吧。云认真地说,我没感情用事,我对她是真心的。再说我爱的是现在的她,不是过去的她。这话传到芳耳朵里,她感动得大哭了一场。后来,云不顾众人劝说,毅然决然地和芳结了婚。
一年后,芳生下一个健康可爱的小女男孩。给了那些爱嚼舌根的人一记重重的耳光。芳很快从打击和阴影里走出来,和云过起了宁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
五
二十年多后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和几个朋友在一起喝茶。一个朋友带来一个朋友,向我们介绍她叫梅。我愕然!她真的是梅吗?她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我差点认不出她来。以前明亮的大眼睛早已失去往昔的光彩,里面写满沧桑、疲惫与胆怯。一张小脸皮肤暗黄、松弛,瘦得只剩皮包骨,眼角还有深深的皱纹。一头长发像干枯的稻草,慵懒地披在头上,整个人看上去格外苍老、憔悴。我亲切地向她打招呼,问她还认不认得我?凭直觉我发现梅躲着我,刻意回避我的话。我不好意思再多问,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AAA我到处打听梅的消息。终于有人知道找到了我大学时的同学帅,他告诉了我梅的遭遇。二十年前,他管理一代的治安,和梅是一个单位。他告诉我,梅的事他知道,黑娃和五儿还是他亲自抓的。黑娃和五儿是谁?他们和梅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抓他们?我惊得目瞪口呆,接着抛出一连串疑问。说来话长,帅叹了一口气,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说。
原来,梅所在的清水乡是全县最偏僻的乡镇。那里民风剽悍,匪徒当道。以地头蛇黑娃和乡霸五儿为首的两人作恶多端,他们常常欺良霸善,骚扰年轻的寡妇。
有一天,黑娃到乡上溜达,看见年轻貌美的梅,一个邪恶的念头在他脑海里诞生。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梅正在播音室整理资料,忽然停电了。几个人破门而入,她想叫喊已经来不及了。很快,她的嘴被堵上,随即她的手脚也被捆上。她拼命挣扎,终究还是抵不过对方人多。她被蒙着眼睛带到一个被废弃的破庙里。一个人像饿狼一样朝她扑上来,几下就撕烂了她的衣裤,并死死地压在她身上。她嘴里发出呜呜的求救声,用尽全力挣扎。那个人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疼得她一下昏死过去。一会儿,她被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和狞笑声惊醒。疼痛伴着耻辱和愤怒在她心里交织。当另一个人准备再侵犯她时,她一头朝那个人撞去。那个人连忙躲开,并紧紧按住她的头,给了她几个响亮的耳光,恶狠狠地对她说,想要保住自己的命和名声,最好乖乖地配合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说完发出一声狞笑。完事后,那几个人解开她的绳索,恶狠狠地威胁她,如果敢把今晚的事说出去,我杀了你全家,说完扬长而去。听了他的话,梅脊背发凉,恐怖紧紧抓住她的心。说出去就杀了你全家!这声音像炸雷,一声比一声高。她捂住耳朵,声嘶力竭地喊着,不!不要!忽然,她想到了死。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看见寺门外有一棵大树,便飞快地朝大树奔过去。忽然,志那双含情的眼睛出现在她眼前。她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一下清醒过来。她抱着脑袋,蹲在树下,绝望地哭起来。无情的风呜呜地叫着,周围一片黑暗和死寂。大地像一口深不可测的深渊,仿佛要将她埋葬。她哆哆嗦嗦站起来,麻木地朝寝室走去。
回到寝室,她拼命用水冲洗自己的身子,好像要把所有的罪恶和肮脏一齐洗掉。她越洗越伤心,越伤心越哭。哭累了,她木然地坐在地上,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一会儿,血淋淋的现实让她清醒:我再也不是从前的我了。想着想着,她又嘤嘤地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她把牙一咬,嚯地站起来。她决定去见志最后一面,把一切都告诉他。
听完梅的遭遇,我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不去告他?告?她把证据毁了,拿什么告?再说,当时那种情况下,她能告倒他们吗?无论如何,她也得为自己讨个公道啊?我为她叫起屈来。这样的事,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说得出口?他们像鬼魅一样,时刻威胁着她全家人的性命,她敢吗?帅的声音充满无奈和同情。你为什么不帮她?我紧紧抓住他的手,好像他就是那些罪犯。她没说谁知道啊?要不是后来严打,黑娃为了减轻罪行,主动承认轮奸梅的事,谁也不会想到啊。后来呢?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分别被判了十五年、十年、八年等有期徒刑。我气得狠狠朝地上砸了一拳,这样的惩罚太轻!便宜了这群人渣!
从部队回来后,梅像变了一个人。再也见不到她可爱的笑脸,脸上常常挂着淡淡的哀伤,见了人就躲。有一天,她妈见女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摸着她的头问,生病了吗?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没什么,工作累的。她妈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上次叫你给志写信说分手的事,你说了吗?说了,梅连眼皮也没抬,冷漠地说。这就对了,前几天,你翠姨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据说家庭条件很不错,你抽空去看看。
我不嫁有钱人!梅情绪激动地说。她妈一听可不高兴了,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怎么能随便说这样的话?女人结婚就是第二次投胎,找个家庭条件好的有什么不好?那是你的想法,不能代表我,梅毫不客气地回敬她。你是想气死我吗?你怎么这么不孝顺?对不起,我不是存心的,梅连忙道歉。她妈却不依不饶地数落起她来,我们供你读书容易吗?以前你读书借的钱现在还没清。家里的情况你也了解,我们还想靠你支撑门户呢。支撑门户?原来,你们把我当作交换的商品!还不如卖了我,梅红着眼圈伤心地说。你个狠心的白眼狼!为了供你读书,你大哥三十好几还没找到对象,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这日子怎么过啊?她妈的话戳到梅的痛楚,她何尝不知道家里的难处?可是,谁知道她心里的暗伤和痛楚啊?她何尝不想嫁个好一点的人家。可是,她现在还敢有这奢望吗?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口气和残缺的身子,谁还会要她啊?她打心眼里喜欢志,想和他一生一世在一起,现在她连和志在一起的希望都彻底破灭了,她还敢奢求什么呢?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走进了一个死胡同,进退维艰。她不想和她妈争论下去,默默来到自己房间,呆呆地看着志的照片愣神,内心的纠结像山一样高。
梅和志分手后,在父母的威逼下与那个富家公子结婚了。结婚没多久,那男的就开始和她争吵。他揪住她的头发,恶狠狠地问,你告诉我,结婚前是不是找过男人?梅红着脸一个劲地申辩。他不依不饶,非要梅说出那个男人是谁。梅看了看他愤怒的脸,没有出声。那男的见她不不说话,以为她理亏,然后开始打她。任凭他怎样打骂,她始终不吐露半个字。有一次打到她爬在地上起不来。她多么想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啊!可是,告诉了又能怎样?除了让他难堪,还有什么可以弥补的?她不想轻易去揭那道伤疤,默默地把苦水往肚子里吞。她越不说话,他打得越起劲。眼看她气息奄奄,他才住了手。在地上躺了很久,她支撑着爬起来,拖着满身伤痕回到房间里,一直流泪到天亮。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忍忍吧,有了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谁知孩子出生后,那男的没有半点收敛和悔改,经常喝醉酒后就拿她出气,有时通宵不回家。当那男的再一次酒后打她,她毫不犹豫地提出了离婚。
离婚后,梅只带走了儿子。她前前后后找了好几个人,别人都觉得她带着孩子是拖累,都不愿意接受孩子。梅算看透了男人,发誓一辈子不再结婚。她常常捧着志的照片,怀念和志在一起的温馨和美好。
看到落魄和孤身一人的梅,朋友们都说他和志逃不脱命运的安排,是他们的宿命。我从来都不信命,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只是有些事巧合罢了。
看到梅窘迫的生活,我既同情又为她惋惜。我约过她几次,她一直拒绝我。有一天我在街上见到她,她来不及躲闪。我们相约去了新梅酒吧。落座后,我给她点了一杯南山咖啡,她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拉着她的手,感慨地说,好多年不见,见了你我仍然感到亲切。她低头说了句,我也是,再也不说话。我没话找话,你的事我听说了。这不怪你,你没错。她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光,瞬间又消失了。她朝我友好地笑了笑,说,你和志都是好人。
听她主动说到志,我的心痛了一下,感慨地说,是啊,很好的一个人,可惜走得很凄惨。我看见眼泪瞬间涌出了她眼眶,她慌忙用手去擦。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想给她一些安慰。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舒了一口气,缓缓地说,看到你我就像看到了志,可惜,我没福分拥有这份感情。我怕勾起她伤心的往事,连忙安慰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点了点头,眼睛望着窗外的勿忘我,毫不避讳地说,有时挺想他的。我是罪人、我害了他……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很沧桑。泪水再一次从她眼角慢慢溢出。这怎么能怪你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你别太自责了,我摆出一副洞察世事的老练开导她。是啊,谁叫我们有缘无分呢?这就是命吧?今生我只能和他在梦中相见了。她抬起泪眼,望着远方,幽幽地说。
后来,我们谈论了很多有关志的话题。凡说到志,她便两眼放光,话也特别多,我又看见那个纯洁可爱的梅。夜色毫不留情地暗下来,我们恋恋不舍地分手了。想他时就来找我,我朝她背影喊了一句。她没回头,哽咽着说好。花灯初照的夜晚一片朦胧,路灯把她孤独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有人说,人是有宿命的,每个人都逃不出宿命的安排。我不相信宿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真爱是刻在人身上的一道印记,永远不会被时间风化,就像梅对志的感情。如果当初志不嫌贫爱富抛弃梅,结果又怎样呢?其实,人生没有如果。没有人能知道自己的前生和后世,活好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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