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瓢泼一样。
我三步二步的拼命往家跑,迈进家门的那一刻,却看见母亲两腿伸向门的方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不受控制的眼泪滴到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却不见父亲的人影。我记得,从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看到父亲进过这个家门。
长大后才知道,那时候他们就离婚了。为什么离婚,我不清楚,我情商不高,智商还算凑合,就知道学习。我一路从村小学,走进县城高中,只是在假期的时候帮一帮母亲做农活,知道了母亲默默无语地劳作,都是为了还父亲欠下的酒债,赌债。
县城高中的三年,我基本上是腌菜拌饭。县里工商局宿舍住着的小雨是我的同桌,她有时带给我的炸鱼或糖醋排骨,就算我一个星期的荤菜了。
我不舍得像小雨那样一口一块炸带鱼,我把这些好菜分成多个等份,让每一天,每一餐,都由这荤腥冲淡腌菜的单调和咸味。三年后,我终于上了一本的分数线。可我所在的S省是一个高考大省,各种不可控的因素,最终,我被调剂到了省外的一所农业大学,小雨上了我们省城的财经大学,我们就此分别。
虽然上了大学,但我这个农村出来的考生,想到自己的专业还是不能脱离农业、农村,我只能拼命学习。四年之后,我又考到了一所林业大学读硕士研究生,总算脱离了“农”,虽然“林”比“农”高尚不了多少。
后来的找工作,也确实证明林业部门的单位不好进。我考了会计证,工程师证,但都不能帮助我进入体制内,我只有进到一所独立学院去上课,在那里,认识了我现在的丈夫。
丈夫的好酒,像极了我的父亲,一颗花生米可以就着二两酒,在那慢慢悠悠地喝半天;孩子哭了不去哄,酱油瓶子倒了不带扶。他给儿子起的名字叫索索,让我想到了“抖抖索索”这个词。
索索胆子小,又认生,到哪里都是抱着我的大腿,藏住大半个身子,怯怯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他不敢亲近自己的爸爸,父子之间的嬉闹,在我的记忆里几乎为零。这样的索索,很像我的童年,我的心像被蜂王蛰了一下的生疼生疼。
夜的漆黑,即使妩媚的月色,也不能涂抹掉这深沉。我看一眼把我紧紧抱着睡觉的索索,一个想法渐渐清晰,我要考博,我要改变身份,我要进到体制内,我要让索索有个安全的成长环境。
我进到了本市最好的一所大学的网站,在博士导师介绍栏里浏览,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指引,我对成为唐硕教授的学生有了兴趣。我找到后来也考到这个学校读研留校的小雨咨询,她说:“你可想好了,他是我们学校的知名教授,成果颇丰。听说他对学生要求甚严,你受不受得了那个罪,吃不吃得了那个苦,最后能不能顺利拿到博士学位,这些都要三思而后行。”
小雨的告诫,并没有吓退我,我是一个有反骨的人,越是难做的事情越是要去尝试。我告诉小雨我的决定:“就是唐硕教授了。”
小雨没有回我的话,我却斗志昂扬地开始了前期的准备工作。我把我的简历和我想考他博士的愿望申请,都发到了唐教授的邮箱,唐教授倒是很快回复了邮件,但只有短短的几个字:“你考吧。”
这三个字,燃起了我心中深藏已久的斗志,为什么不考?我一定要考上唐教授的博士,一年不行,再考一年,一直考到唐教授退休为止。我从来没有给人送过礼,可心中神圣的唐教授不能怠慢。腊月二十四,也就是小年那一天,我买了苹果、梨子、火龙果,一字排开,顺溜地摆在唐教授的家门口,我不敢进他的家,怕有贿赂教授录取的嫌疑。只是自作聪明的在苹果袋里放了一张小纸条,表决心式地写着一段话:“我一定要考上您的博士,一直考到您退休为止。”
二
全国统考的成绩公布了,按照以往的录取分数线,我想,我应该够了。在学校研究生院当秘书的小丽,却给我带来了这样的消息:“唐教授名下的考生爆满,大学里的讲师,政府里的公务员,公司里的老总,名额又少,看你的运气了。”
不说还好,反正就等着呗。小丽这样一通分析,我平静的心像被一块石子投来,打得水花四溅,我怎么这么倒霉,遇上了这些强劲的对手?我开始浑浑噩噩,讲课也没有了激情,还经常像个结巴一样,搞得讲台下的学生一双双愕然的眼睛,惊异得要掉了下巴的样子,这让我仿佛收到敬告似的浑身一个激灵,立即清醒,这是课堂上,不能误人子弟。
索索看出了我的颓丧,小心翼翼地问我:“妈妈,你不会有什么事吧?我不要你这么痛苦。”
想想胆小的索索,为他撑起一片天的是我这个妈妈呀,我赶紧搂着他:“妈妈没事,妈妈没事。”还挤出一个笑脸,这才让他在我朗读的故事中慢慢睡去。
寂静无声的夜里,我在台灯下开始备课,怎奈心乱如麻,每个字都像走马灯,一晃而过,不能入脑入心。我只有打开邮箱,为突突乱跳的小心脏,寻一点慰籍,为明知不会有的结果,存一丝幻想。邮箱里,“未读邮件”上有个“1”的数字,我告诉自己,万一不是广告邮件呢?怀着侥幸的心理点进去,居然是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
这个意想不到的结果,让我情不自禁地把熟睡的索索亲了又亲,还不解“恨”,我换上球鞋,在马路上狂奔,跑到一个旷野废弃的厂房处,大叫“啊……啊……”一吐积压在心中多年的郁闷,一任泪水横飞,然后原路返回。
两天后,唐教授约谈我。两个书柜的办公室,坐在书桌前的唐教授,见我进来,起身问好,并手指门边的沙发让我就坐。
我这才知道,我之所以在众多的考生中胜出,不仅仅因为我的考分排名靠前,而主要是我本科农学的专业背景。在这个短平快的转型时期,唐教授几十年如一日地研究农村,农业,农民;为人民公社找合乎当时存在的理论依据;为现代农业梳理条条出路;为农民兄弟为国家做出的巨大贡献寻实例证明。
听着唐教授娓娓道来的话语,我才清楚地看到了自己衣角下藏着的那个“小”。我出生农村,学了农,却从不思考农村的任何问题,不想怎么富裕农村,回馈农村。只有这一刻,我才清楚了我即将开始的学业的方向。
可我们毕竟是现实生活中的人,我上有老,下有小。为了读博,我把自己几年来攒下的私房钱,全部集中到一个存折上,交给我的丈夫,以期他好好打理这个家,我好安心完成学业。
谁知,我上学后的两个月,丈夫右手心朝上向我伸来:“你得再给点钱。”
我好生疑惑:“不是给了你一个存折吗?那可是我以前上课所有的酬劳,几万块呢,怎么就花完了?”
他一副理直气壮的口气:“你没看见吗?我爸妈,我侄男侄女,在这住了一个月,吃喝玩乐,不要钱的?”
天哪,他居然把我给他供这个家几年的开销,一个月给“捶”光了,现在的我到哪里去弄钱?想着他喝酒,不管索索,还大手大脚地花钱,我真的是气不打一处来。已经预支了几年生活费的我,竟然还要在没有收入的情况下为这个家筹措资金,我要你这个丈夫做什么?离婚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
可索索还小,他需要有个家为他遮风挡雨。没有办法,我又开始在外疯狂地代课。
唐教授看到我毫无起色的课题研究,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当他听说我还在四面出击地讲课时,非常生气:“如果你只是为了要一个博士文凭,就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想起他给我开的读书清单,我一本都没有看,心中的那份惶惑,挨批是自然的了:“所谓博士,乃博学之士,而不是把书越读越薄。”
“这么难得的学习机会,你居然去讲课挣钱。”唐教授眉头紧蹙,头摇得让我无地自容。
三
博士,是个学位,在国人爱以官职相称的时候,博士却成了一个头衔。张博士,李博士,口里喊着,名片上写着,瞬间成了稀罕之物,读博士的名额也成了稀缺资源。
但凡能进校读博士的,要么是官员,带给导师课题,要么就是有科研能力的,为导师分担课题。所以,就有人明目张胆地说:“唐教授,我就是来混个文凭的,您就高抬贵手吧。”
“可以啊,你只要混得出来,三篇SCI的文章发表,几十万字的论文通过评审,你就混呗。”见多识广的唐教授毫不含糊,底线思维昭然若揭。
唐教授知道我的目标,进入事业编制的大学。在体制内干了几十年的他,苦口婆心地对我说:“体制内高校,你凭什么进?没有强过别人的科研成果,要你和要别人没什么区别,何不要那个有关系的人,而要你?”
唐教授从不拐弯抹角,他的直言不讳,让我这个从农村走出来,不知天下血腥的单纯女人,既震惊,又仿佛是点到穴位一样,醍醐灌顶。
我像渔夫撒网,网里无鱼,急速收网上来,推掉了所有的讲课,开始了专注的学习和课题的研究。我把按照唐教授的指导赶写出来的开题报告,放在他办公桌上时,唐教授满意地对我说:“我没有看错你。”
从那时起,我一门心思跟着唐教授做课题,每月的津贴也很稳定,足够生活的开销。
唐教授门下的博士,就是一个攻关团队,团队的灵魂就是唐教授。他涉农的理论,实践,常常给予我们关键的一步指明方向。我就是把唐教授阐明的思想,融会贯通后,书写成论文、专著,在各中文核心期刊发表,有一篇还被著名媒体全文转载;被引,他引的数据也是蹭蹭蹭地往上涨,我成了唐教授每周团队研讨会上表扬的对象。而我心里明镜似的,我这样一个“莽夫”,只是到了唐教授的门下,才找到了科研的入门之道。
可我的后院仍不安稳,索索的生活学习,仍搅和在我紧张的科研活动中。我甚至在申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时,唐教授把我们拢在宾馆,随时讨论,随时修改,作最后的冲刺时,我还必须把索索带在身边,亲自照顾。我意识到,再这样带着索索,于工作是一个障碍,我只有将他托付给了小丽。
春暖花开的时节,中标的基金项目发榜,我们的申报课题赫然在列。坐在电脑前的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突然对夺得金牌的运动员满含热泪,披着国旗,绕运动场快跑一圈的举动,有了感同身受的理解。
年幼的索索,不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看着滴在脸颊的泪水,为我轻轻拭去:“妈妈,我在阿姨家表现很好的。”
“索索最支持妈妈。”我紧紧搂着他,想用我的温暖拂去他心中的胆怯。
四
三年了,我除了最初的彷徨,被唐教授点醒后,一刻也没有闲着。当有学生以“谁谁谁家里都闹离婚了。”来和唐教授讨价还价,希冀少做或不做,混个文凭,唐教授不为所动,并告知:“你可以不做,不要煽动团队的人。”
他从不过问我的私生活,只告诉我:“既然走上了做学术这条路,就要耐得住寂寞,把它做到最好,你强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在理论支撑不了课题走下去时,唐教授告诉我:“读书吧。”我会捧起砖头一样厚重的《经济学》,《国富论》。在思路僵化,走不出壁垒时,唐教授会循循善诱,反复刺激我的发散性思维,并让做过相关课题的师兄师姐和我探讨,撞出思想的火花。
在我博士论文的预答辩会上,唐教授请来了各地大专院校的专家学者,借力他们端正的学风,对我的论文提出了很多解剖式的意见,使我的论文质量,在短时间内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三年,我用三年时间,获得了博士学位。因为我的科研成果和学术研究能力,我如愿进到了梦寐以求的体制内的一所大学。当我踏进大学校门,看到繁花似锦的校园,遇见一张张青春飞扬的脸,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我站在讲台上,和台下如饥似渴的眼神对撞,我才清醒地知道,我从此不用再为了生活费而到处赚取课酬,我可以静心研究,并把研究的心得传授给我的学生。
还有几个月,索索就该上小学了。我们学校的附小,是全市最好的小学,是多少人提“钱”排队都进不去的,索索因为我的入职,顺利报名上学。
一年级下学期,我因为一个会议早早结束,也像其他家长一样等在小学的校门边上。一个个背着双肩包的孩子,在密集的人堆里找到自己的家人,温馨地牵手离去。此时的索索,正迷茫地四下找寻,听到我的“索索,索索”的叫唤,沮丧的脸突然间心花怒放,两手按着双肩包背带,欢快地奔跑,小鸟一样扑到我的怀里:“妈妈,爸爸没来吗?你今天怎么有时间来接我?”
五
我的丈夫一直还在那个独立学院代课,在我办理现在的大学入职时,我也曾向校方提出了解决丈夫教职的请求,校方的人事部门有些为难:“主要是他的学历不符合教师岗位。”敏感的我知道,还有一句潜台词,就是,“你的条件,还没有强大到为了不放弃你而照顾你家人的那一步。”
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在我几年如一日不屈不饶的努力面前,丈夫终于看清了自己的颓废和平日的“混蛋”,羞愧难当地紧握住我的手,哽咽着对我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甚至都算不上一个男子汉。你,你看我以后的行动吧。”
索索和爸爸之间的依赖和嬉闹,从此回到小屋里。他们成了形影不离的父子,厨房里也经常飘散出丈夫掌勺的美味菜香。人间烟火的氤氲之息,让我总算找回了久违的家的感觉。
从那以后,我仔细回忆,索索身上的胆怯好像代之以开朗,俨然一副阳光少年的模样,我把“抖抖索索”从心中彻底抹去,而赋予探索,上下求索的新义。
我也在心中祈祷,希望他能像我的导师唐硕教授那样,专心致志,未来硕果累累。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索索和爸爸在一首首地背着唐诗。是啊,谁怜幽草?我在心里一遍遍问着自己,谁怜幽草?
2021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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