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更69）归否

01

我叫耶娘，我等着他，等着我的夫君。

他们说他被抓了壮丁，回不来了。

我不信，他这么厉害，一定能回来的。

再说，我们还有一个儿子，才二岁，叫大壮。

每天，我都带着他爱喝的绿豆沙，坐在村门口的榕树下等他。

我俩一个村，打小就认识。

他眉眼弯弯的，像一朵不起眼的小榕花。

我每天清晨躲在榕树下看他出海，又在傍晚等他回来。

直到那天，他递给我一玫从未见过的海螺。

这情形被菱娘瞧见，取笑，

说我俩脸红得都像天边的晚霞。

终于嫁他，得偿所愿。

我俩坐着说了一夜的情话。

今生的，想说的，恨不得一夜说完。

我终可以光明正大像菱娘一般坐在村门口的大榕树下等他了，

提着他赶海归来最爱喝的绿豆沙。

可惜这样的日子不过三年，

夜半时分，他被抓了壮丁。

走时，他说：等我。

我抱着二岁的儿子，重重点头。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这是杜甫诗中“拉壮丁”的情形，

耶娘只没想到诗中所言的情形会活生生地降在自己身上。

民国39年，

耶娘25年，儿子大壮2岁。

02

他走时说等我。

我依旧每天提了绿豆沙带着大壮在榕树下等他。

一条路不能回头，即使再孤单再寂寞，

仍要继续走下去，不许停也不能回头。

只为他说等我。

为了生存，我跟菱娘学会了出海。

不求多，只够我和大壮吃刚好。

饭桌上，我总是多摆一双碗筷，

望着门口，总想着他推门而入的情形。

为了打发寂寞长夜，我跟菱娘学着做了一双鞋。

针脚细密，我一针一针慢慢地缝。

旁边没有了大壮陪我，

他走了，一场瘟疫。

我要等他，他说要我等他。

他会回来的，我信他。

每天清晨，我依旧提着绿豆沙站在榕树底下，

隔海望上一会儿，菱娘说他在海的那一边。

把绿豆沙细心地放在榕树下，

我跟菱娘去出海，菱娘也在等她的他，

傍晚归来，我提着已经冰凉的绿豆沙，

回家，家里跟绿豆沙一样冰凉。

有一日，我听得村里人议论，

菱娘的他来信了。

我如小鹿般跑到菱娘家门口，

没敢进门，又转头回来，

我挨个摸着家里逐渐摇晃的门框、桌椅，

和那双摩挲得发白的鞋，

大壮要是还在，你早就当爷爷了，

你知道吗？

现在是公元1988年。

03

菱娘的夫君被抓壮丁时，菱娘41岁。

她当初让我不要等，可她自己不是一样等了39年又11个月？

现在她又来了，

看着我跟她一样斑白的头发，

哭了。

早说让你不要等，你偏要等。

他说等我，他说等我，他说等我。

又过了一年，菱娘的夫君真的回来了，

他推门的那一刻，

菱娘正在院子里择菜，

只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说，回来了，吃饭吧。

一如往常，一如39年又11个月前的模样。

一如民国39年。

我学着菱娘的模样，在家择菜，

眼神不住地瞟向门外，

我把门故意掩住，想听他推门而入的声音。

菱娘让我不要等。

他说等我，菱娘让我不要等。

我为什么要信菱娘？

04

他终没有食言，他回来了。

小锅里煮着绿豆沙，我坐在院子里择菜，

门依旧掩着，

时隔40年，他终推门而入。

我学着菱娘的模样，淡淡地扫他一眼，

淡淡地说：回来了，吃饭吧。

起身盛饭的时候，我把那封信投进火堆，

并端出三碗绿豆沙。

信是菱娘那晚给我的，

我是无情郎……我也在盼，一年、三年、五年……

慢慢地，我失望了，

这无边无尽地等待何时有个尽头呢?

是啊，这无边无尽地等待何时有个尽头呢?

他说等我。

（日更69）归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