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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吃过早饭,慕光正要跟着一班去边境巡逻,连长把他和一排长留了下来。
连长盯着站立笔直的慕光看了一会儿说:“嗯,脸蛋见黑,体魄见强,素质见长。你们俩今天跟我进镇子去执行一项任务。”
他们俩疑惑地坐上了连干部最高权力的象征——连里惟一一辆漆皮驳落、行驶起来浑身作响的老旧军用吉普车。
“去参加一个俄罗斯族家庭的婚礼,爱民拥军的好事情!”连长对坐在他身后的两个人说。
镇公所门前的空场地上,用浆洗过的洁白的桌布包起来的长条桌摆置成“U”字型。桌面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草编篮和高高低低的白瓷盘。
篮子里盛放着新烤出来的面包,面包上印着太阳、月亮、星星、鸽子等图案,按当地俄罗斯族人的习俗,这是对新人日月相随、相亲相爱的祝福。
镇上回回族送的炸撒子、炸油香,蒙古族送的风干奶酪、炒米,汉族送的水果糖奶糖瓜子大枣花生,还有从供销社买出来的北伦的点心,从各家园子里摘来的苹果、蓝莓、西红柿、黄瓜等时令果蔬满满地盛放在各个瓷盘中。
桌子后面已经坐了一些长者,三三两两喝着茶聊天,上午的阳光照在他们笑脸上,喜气而安详。
镇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穿着鲜艳的节日服装花枝招展地穿梭在院子里,给在场的宾客们添茶倒水。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把刚从原野上采摘来的五颜六色的鲜花插进食盘中间的各式花瓶里。
连长在当地是大领导,他和库明镇长一起被新郎的父母请到主桌中间,与长者们坐在一起。同来的一排长和慕光谢绝了新郎家人的好意,坐在了边上。
“咦,今天那儿还搭起了一个‘花门’!”顺着一排长的指向,慕光看见在那个进出镇公所的碎石子铺就的斜坡顶端新立起一个穹形木门,上面扎满了树枝和鲜花。几乎全镇的年轻人都挤站到花门前面的路边上,等候着新郎新娘的到来。
“俄罗斯族人的婚礼就是浪漫讲究,跟咱们的不一样。”一排长参加过镇上的几次婚礼。
“他们这中西合璧结合得倒挺好!”慕光面前的花瓶里插着一大捧红艳艳的百合花,花瓣上还滚着露珠。那股来自原野的天然浓烈的花香让他不由自主地把鼻子凑过去,贪婪地嗅吸着,那是一种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沁人心脾的味道。
“这种花在我们家乡叫山丹丹花,但花瓣比他们这里的小些。”一排长想起了家乡,一定也想起了家乡的未婚妻。一排长是渭南人,比慕光大一岁,在边境上已经干了六年,本来想复员回家,两年前提了干就走不了了。现在正考虑结婚后把未婚妻从老家接来,在分区找个工作稳定下来。
一股细细的琥珀色的茶水从一只闪闪发亮的银壶的弯弯的壶嘴里流出,注进慕光面前的茶碗里。
涂着豆蔻红指甲油的两根纤纤手指轻轻地按着雕花的壶盖,袖口处圆圆的锡铂片流苏在一段裸露的小臂上晃动着,这段小臂像白玉般圆润洁白。
慕光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高挑的混血姑娘,一双深藏在长长睫毛下的幽幽闪亮的绿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慕光呆住了,他的目光盯着她的一双绿色的眼眸,一动不动。这个东西合璧的姑娘太……太让他惊艳了!他感到晕眩……
“你在我的眼里找到了什么?”许久,姑娘咯咯地笑了,歪头向他发问,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慕光的眼睛东躲西藏,无处安放。姑娘看着他的窘态,轻轻地一扬嘴角,妩媚地对着旁边的一排长说:
“这位新排长还没有见过。”
慕光又楞了一下,从幻觉中惊醒:这个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吉普赛姑娘竟然冒出一口地道的东北话儿。
“这是我们连队新来的慕军医。不是排长,应该比我这排长官大。”一排长笑着,眼睛盯着姑娘红润饱满的嘴唇。
“那太好了,以后看病可以找慕军医了。”
“我看没问题,慕军医是军医大高材生,包治百病。”一排长的目光又落在她饱满的胸上。
“别听他胡说!不过有事我愿意为您效劳。”慕光一把搂住一排长的肩膀,手有意无意地掰正他的脸,成功地纠正了一排长的眼光。
绿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光一眼,小翘鼻子皱了皱,莞尔一笑,抱着茶炊,转身袅袅娜娜地走了。
慕光这才看见姑娘用一块灰色丝巾松松地包着头发,并在脑后绾了一个花结,一对白色的大耳环在脸颊两侧打着晃。她的衣服上缠了许多闪闪发光的装饰亮片,那些碎碎的亮片在她垂及脚踝的紫色碎花连衣裙上摇曳着,好像全身都闪着光,沙沙作响。裙子在后腰处掐了褶,细腰翘臀晃动在人们的视线里,风情万种。
“这是穿着一会儿的演出服!看见没,多骚情!大胸细腰大屁股大长腿,典型的俄罗斯女人,三毛子,他们家的俄罗斯基因真强大,几乎完全返回他们俄罗斯祖先那支的模样了。”一排长伸着脖子追着那个背影。
“那叫性感!你学点文化!她叫什么名字?”慕光剥了块糖,塞进嘴里。
“丽丽娅,就是你眼前这把花的俄语名字。她是公认的镇上最漂亮的女人。这女人会打扮,你看她打扮得跟画报上一样,跟镇子里其他的二毛子、三毛子不一样。估计她丈夫这次又没有回来,要不她怎么会在这里耍单儿呢!她丈夫常年在外做生意,很少回家。”
“这你都门清?”慕光惊讶。
“你以后时间长了比我还门清,镇子里就这百十户人家,几天就搞清楚了。”
慕光端起茶水,大大地喝了一口,立即被烫得一口喷了出来,引得大姑娘小媳妇们往他们这边看。
“瞧你那点出息!”一排长鄙视。
慕光看见丽丽娅远远地转回身,细细的眉毛挑起来,冲他一笑,慕光忽然全身跑过一股触电般的酥麻。
街面上,清脆的鞭炮声响了起来,孩子们边跑边喊:“来啦,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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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攒动起来。慕光和一排长也挤到花门边上,翘首眺望。
新郎胸前戴着大红花,骑着一匹高头大白马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骑着马的伴郎,再后面跟着装饰着彩带、鲜花、树枝的马车,马车上坐着伴娘们和众星捧月的新娘,马车后面还跟着马车……
“看那新郎,可是把媳妇娶到手了,迫不及待地往家赶,花车里的媳妇都落在后面了,小伙子们快去劫新娘呀!”有人高喊。
“新郎穿着西服骑马,裤子绷不破呀?应该穿上中式马掛!”一排长发笑:“新娘的白纱裙真好看,跟电影里的一样,现实里还没见过呢。”“那是姑娘家祖传的婚纱。”挤在慕光前面的丽丽娅扭过头来接了一句。慕光凑上前去,他的嘴正好在丽丽娅的耳边,他小声问道:“花门边那两个姑娘穿得也是你们的民族服装吧?”“衣服叫‘鲁巴哈’,姑娘们喜庆的日子才穿的,我也有一件。”丽丽娅说着话,没有回头。
穿"鲁巴哈"的两个姑娘一左一右立在花门边上,手里端着盛面包和盐的漆花木盘,白色紧身上衣,宽松的蓬蓬袖,领口袖口处绣着花,红白相间的直筒裙垂到脚面,头上戴着用鲜花编织的花冠,亭亭玉立。
“真漂亮!”慕光悄悄说了一句,不知是说衣服还是说人。慕光奇怪,丽丽娅身上怎么散发着跟他刚才嗅闻过的那束百合花一样的香气,他的鼻子不自觉地靠近她裸露的锁骨嗅着。丽丽娅侧头看他,慕光清醒过来。
新郎和新娘站在花门前,尝过姑娘们递过来的面包和盐后便钻花门,两旁的宾客们在他们钻过时,欢笑着往他们身上撒麦粒和花瓣。
婚礼开始了,库明镇长是主婚人。库明镇长也是混血,但除了鼻子稍高一点,外表已经看不出他的俄罗斯祖先的特征,看上去就是一个地道的东北老农民,一口大茬子味间还夹杂着怪怪的山东腔。
“来宾们,乡亲们:今天是安德烈和冬梅喜结良缘的日子,这对金童玉女,历经三年的激情相恋,今天终于花开并蒂,合二为一了。”
“早就合二为一了!”下面有人起哄。
“那就不要追究了,总之,今天算正式开张营业了。请允许我代表镇领导、部队领导、新郎新娘的亲朋好友和各位来宾,向他们表达我们最美好的祝愿!”
库明镇长突然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 “这美好的祝愿是什么呢?”他卖个关子,底下人七嘴八舌又喊了起来:“早生贵子!”“白头偕老!”“一心一意!”……
“太俗气!”库镇长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下按了按空气,人群静了下来。库镇长抑扬顿挫地说道:“我们的祝福是:情切切,意绵绵,鸾歌凤舞纵情欢,夜以继日促生产,早生贵子香火传。天苍苍,地煌煌,海枯石烂天地荒,富贵贫贱不二样,风雨同舟万年长!”
底下欢呼声、口哨声、叫好声雷动。
“下面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库镇长一声令下,刚才站在花门前的一个姑娘端来了放在银盘里的两枚金戒指。“大家看这两枚戒指是完整的圆,代表着永恒和守信,当你们交换戒指时,就是心与心的交换。请你们在心里为你们的爱祈祷吧!现在请问新郎,你愿意娶你身边的新娘为你惟一永远的妻子吗?”库镇长转瞬扮起神父的角色。
“我愿意。”新郎深情地看着新娘。
“请问新娘,你愿意嫁给你身边的这位新郎为你惟一永远的丈夫吗?”
“我愿意。”新娘幸福地看着新郎,两人把戒指戴在了对方的无名指上。
慕光感到自己的一侧脸颊被火辣辣地烤灼着,当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捉住那双绿眼睛时,绿眼睛闪开了,但很快又移回来,大胆地缠住他的目光。慕光抬起一只手摸着额头,掩饰着自己的窘态。
“现在,我郑重宣布,你们已经结为夫妻,今后要风雨同舟,共同去创造美好而幸福的未来吧!但是在你们开始共同生活前的第一件事是要感谢父母,现在去为他们敬一杯酒吧!”
新郎新娘敬过父母,敬过长辈,院子里的手风琴、巴拉莱卡三角琴欢快地响了起来。
忽然,丽丽娅怀里斜抱着一个瓦罐,歪着头,叉着腿,傲慢地拦在这对新人面前。她的腰里不知什么时候扎上了一条白围裙。新郎接过瓦罐,仰头喝了起来,然后把瓦罐递给新娘,新娘又仰着头喝。
“丽丽娅真他妈性感,抢了新人的风头,镇子上独一无二的情种!咱们的士兵都被她整得五迷三道,一发工资就跑到她的供销社花个精光。”一排长感慨。
“这是什么名堂,看着喝得挺费劲,好像不是酒。”慕光假装把注意力放在新郎新娘身上。
“森林里的精灵来了,精灵扮作厨娘让新人喝尽麦粥,他们今后的生活就会和和美美,”旁边的一位大嫂告诉他们:“听着,马上就会问他们想生男孩还是女孩。”
果然“精灵”用磁性的嗓音大声问道:“喜欢树林里的树墩子,还是草地上的树墩子?”
新郎新娘相视一笑,大声说:“都喜欢!”众人鼓掌,有几个小伙子开始喊:“锅里嘎,锅里嘎!(苦哇,苦哇,让新人接吻的暗示)”
新郎新娘开始接吻,众人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手风琴和巴拉莱卡三角琴弹奏起欢快的俄罗斯舞曲,人们在院子中间跳起了舞。
慕光偷偷瞄着丽丽娅,她正与大家一起唱着歌跟着节奏扭动着身体,阳光在她白晰美丽的脸上跳跃着,大耳环反射着金光。慕光想:“她也许就是个精灵!”
男女老少围成了圈圈,不断有人被推到中间去独舞。丽丽娅的弟弟瓦夏跳得最棒,动作很轻,幅度很大,能单腿蹲下去再弹起来,且多次反复。库明镇长的舞姿也了得,背着手,跳他拿手的俄罗斯踢踏舞。连长被推出去时,像骑马一般豪放地随音乐跃动身体,一个黄头发姑娘与他对起舞来。
慕光感觉背后一只手一用力,他就进了舞圈。他手脚笨拙地尴尬着,他的交谊舞根本派不上用场。这时丽丽娅舞了出来,带着他即兴劲舞。说也奇怪,在这种自然欢乐的气氛中,慕光竟然刹那间变成了一个舞星,随着丽丽娅跳得投入忘我,跳得激情四溢,跳得酣畅淋漓,跳得行云流水……慕光长这么大,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跳过舞,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舞蹈,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舒展,一种舞我合一、天我合一、人我合一的境界……
太阳落西了,到了宾客们被请去吃宴席喝喜酒的时候,连长谢绝了库明镇长和新人父母的好意挽留,带着一排长和慕光告辞离开。
他们的吉普车驶出好远,还能看见库镇长和宾客们站在花门下的晖光里向他们挥手。新娘的白纱裙被夕阳镶上了金边,“花门”染成了“金门”。
车子出了镇子,要驶进白桦林的时候,车上的人看见前面的土路上有几个从婚礼上出来的姑娘小伙子,他们唱着歌,正往界河边上走去。
“那不是丽丽娅吗?”慕光眼尖。
“我看你今天就记住了一个丽丽娅。”连长闷声闷气地说。
“但丽丽娅确实是那种让人过目难忘的女人!”一排长似乎在连长面前吃了熊心豹子胆。
车子慢慢地从一行人身边经过。
连长探出头去问:“姑娘小伙儿们去哪里呀?”
“回家。”一个姑娘调皮地说。
“家不在这边呀?”
“我们去河边放花环,为新人祈福!”一个姑娘挥挥手中的花环和蜡烛。
“别游到对面遇到大灰狼啊!那可是我们的巨大损失呦,小伙子们可要看护好你们如花似玉的姑娘们啊!”连长开玩笑。
“放心吧,我们才不去呢,妈妈在这里。”
“早点回家,别让妈妈担心。”连长冲她们挥手,车子驶进了桦树林,走上了回连队那条崎岖小路。
“毛子们也迷信,把点着的蜡烛插在桦树枝编成的花环上放进河里漂流,就能占卜幸福和婚姻,嘿!”连长摇摇头,“不知准不准?”
“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也是生活的一种信仰和乐趣。”慕光感慨。
“镇上漂亮的姑娘们,撩拨连队里小伙子们的心呀,唉,可惜人家结婚的结了,你们有对象的也有了,就像这横在眼前的界河一样,不能逾越呀,遗憾吧?”连长转过头来,坏笑的目光中透着警告,逡巡着慕光和一排长。两人装作没听见,把头转向各自的窗外。
慕光想着丽丽娅刚才的样子,她没有参与对话,一直低着头走路,灰色丝巾褪在脖子上,头上顶着一个花环,暮光中她不像一个少妇,更像一个洗去铅尘的纯洁少女。
回到宿舍,慕光第一眼就看到那把自他到了连队就挂在墙上动也没动过的吉它。他把它取了下来,掸去落在套子上面的灰尘,心爱的单板红松古典式吉它从套子里钻了出来。
窗外,一轮皎洁的月牙清冷地挂在白桦林的树梢上。慕光试了一下弦,《献给爱丽丝》那首他弹奏过不知多少遍的曲子便从心底流淌到了指尖上。今晚,他弹奏得格外动情。
上一章 16.荒原不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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