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坚之后再也不往车骑将军营帐里钻了。他已将自己推到了全军战略的对立面。他也忘不了荡寇将军的眼神。
有家难回。
然而孙坚并没有多少时间自怨自艾。
撤军的消息传到了每个营内,而且是令全军连夜启程。将士们一个个都有些怨气,因为白跑了这么些天的路。董军的士兵们倒不这么看,仿佛这些日子像是一次公款秋游,吃饱喝足了,还有无数的财宝可拿,见识过了久违的盛世,物质和精神上都得到了空前的满足,依旧开心得像发了年终奖一样。这一路上,军士们个个都念着董公的好,嘴上或是心里咒骂着上级稀里糊涂的指挥,同时称赞董公一开始就英明的决策。很显然,军士口中的“上级”并不包括董公。在他们眼里,似乎董公并没有对最终军令的提出表示任何看法,而是十分爽快地置身事外。董公仿佛成了救世主,赐福于苍生,赐盛世于黎民。
王忠手下二百人,虽说在吃耕牛这点上对破虏将军产生了些小看法,但瑕不掩瑜。吃牛肉这件事在民兵心里越看越淡,到后来反倒成了“大将风范”的一个标签:犁地的农民吃牛肉便是自毁生路、愚笨不堪、罪大恶极,而破虏将军吃牛肉便是豪迈不羁、不拘小节、雍容大度。甚至以后若是董公向他们索要牛肉时,民兵们想必也会如祭祀般虔诚地双手奉上的。
欣喜也好,抱怨也罢,对于叛军实际上或是臆想中的追击,军中依旧人心惶惶。这两日行军仿若两年,军士皆身心俱疲,备受煎熬。这一路上,别说牛羊了,有热汤饼果腹都成了可望不可求的奢侈。兵丁开始后悔当初为何不私藏一些干肉。只是没有如果,每个人的腰里都是些无处兑换且无法食用的金银财宝,已没有空间再多放干粮了。那千百牛羊一起烤制炖熟的异香常常出现于梦中。梦醒,除却更感饥饿的同时,却发现渭水上似有百余船只顺流而来,船上似是刀枪林立。
“敌袭!”几名离岸边最近的士兵疯叫着,但这些呼喊瞬间被箭矢声和惨叫声掩盖。官军在河岸上丢下了十余具尸体。部队开始慌乱,没有一人敢靠近河岸,但并不能阻止人员的持续伤亡。此处只差二三里便可至美阳了,士兵们试图往回跑。各军团统领立即派出了监军定下界线,虎步站定,法刀一瞬间齐刷刷地反射出白光:越此一步而逃亡者,杀无赦!
船只越靠越近,叛军开始登岸。虽有半数官军仍处于慌乱之中,但有的部队业已镇定下来,弯弓搭箭,开始射击。一时间官叛双方矢如雨下,尸体坠满了河道。官军各统领下令列阵,矛兵也排成四方,一步一脚印地群体向前推进。在己方箭雨的掩护下,逼近刚登陆的数千叛军。
半渡击之乃是上策,此时刚渡上岸的敌人立足未稳,乘势攻击亦为时未晚。孙坚部的韩当引领强弓队齐射的同时,部将程普、朱治、祖茂,妻弟吴景,皆领一队,手握长矛,齐整肃然,刺击有力,近五百官军军士在与千余人叛军的近身肉搏战中不落下风。
在孙坚部与叛军缠斗之时,一声鸣镝,一队骑兵早已从侧翼呼啸而至。原是董卓麾下校尉李傕、司马华雄与军候樊稠的骑队。只见那华雄人在当间,手中一条六石雕弓,七尺来长,背上斩马羌刀,熊毛斗篷迎风而鼓,胁下左右各一副箭囊,这里边的箭,似乎足以喂得饱数百精兵猛将。只听得鸣镝响处,乱箭齐发,新一批正待与孙坚矛兵阵肉搏的羌兵早就应声而倒,祖茂队冲在前列的几个官兵也遭到了误伤,被急急拖回了本阵。华雄将弓往马胁弓袋中一插,猿臂轻扬,十数骑精锐西凉骑兵在樊军候的带领下执丈八点钢矛脱颖而出。马还未至,长矛已挑起数十叛军摔入渭水。那些能熬到那十几骑跃到身边的羌兵,俱被撞飞,或头颈折断,或脑浆迸裂。李校尉也拔出军刀,指挥骑兵从侧翼冲锋,叛军被撕开了个口子,遍地开花。孙坚不禁感叹西凉骑兵之威,此时正眼见华雄已抽斩马刀在手,寒光奕奕,其身边护卫的五骑也都掣出了弯刀。这六骑怪叫着,喊着听不懂的语言,他们胯下的坐骑也同时开始嘶鸣。但见那仍停留在渭水上的主船之中,一位打扮似羌兵军官的开始面色惨白,身边的护卫也开始聚拢一起,每个人脸上的肌肉都在不住抽搐。孙坚感到诧异,是何物令这些匪首肝胆尽裂?只见华雄六骑连人带马竟在助跑之后腾空跃起,往那主船之中跳脱而去,六人嘴里依旧重复着听不懂的话语,声音凄厉。顿时红光一闪,那十余丈的主船上早是淋漓一片,那华雄右手扛刀在肩,左手提着那羌兵军官的首级向岸上所有士兵举手示意,随即“嗖”地一下抛了出去,那颗脸上带着恐惧、肌肉还在痉挛的头颅“啪”地掉在了官叛两阵之间,一半陷在了黄沙中,那沙上的猩红色缓缓蔓延开来。见此情景,那些正待性命相搏的双方军士都顿时惊坐在了地上,不住往后挪着身体,连滚带爬。叛军士兵全都丢下了武器,四向纳头便拜,痛哭流涕。
孙坚令祖茂去捉一个会汉语的羌兵来问。那羌兵道,适才那句听不懂的语言乃是羌语。此语一出,马队齐鸣,西凉的军队便知道有将领意欲单骑讨伐敌酋。而令羌人毛骨悚然之处,即是这句话若是来自汉军,多数出自于转战西凉二十年的董卓麾下。两种调门最为寻常,一种便是方才高且凄厉的嗓音,不必问,是来自华雄。另一种调门……孙坚看那羌兵猛地全身颤抖起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的身后。正疑惑间,后脑嗡嗡作响,传来了震耳欲聋、如同敲击在打造时掺入了杂质的洪钟一般的声音:“华雄啊,不愧是我凉州第一猛将!”那羌兵面如土色,轻声道:“便是他了。”孙坚与祖茂后脊梁一阵潮湿。
董卓策马上来了,与刚上岸的华雄会面。抚着他的脊背,极尽夸赞之词。华雄这样一位大汉笑得却如同一个充满灵气的孩子。原来只有在听上级开一些事不关己的会议时,他才会睁着眼打盹。真正打起仗来,却比谁都欢脱。
前阵井然有序,奋力杀敌。后边的主阵未遭一矛一箭,却已乱作一团。王忠等民兵队伍均分列在董、周人马的最后,亲眼目睹了主阵的混乱。只见那张温慌忙地右手持剑,左手举扇,在空中乱挥,恨不得那剑面、扇面再宽出一丈,好令他躲避箭矢。参军陶谦虽是镇定,但一边要组织被主帅的一惊一乍唬乱的卫队,一边又要劝慰本就没遭一点攻势的车骑将军。然而刚理好卫队,车骑将军那儿就又来了一嗓子,兵丁们再一次恐慌乱阵,忙得陶谦焦头烂额,真有种想让这位明公永远闭嘴的冲动。
陶谦压着火气,低声对张温道:“明公莫慌!”张温却答:“我听闻战事一开,阵亡者十有七八死于弓弩,安能不慌?”陶谦一怒,便赌气离开稳定将士去了。此时前阵已胜,而后头的主阵还不知晓。
受到主阵惊慌的影响,王忠这群被夹在当间的民兵们愈加不知所措。前方尘土弥漫,声音嘈杂;后方诸将惊慌失措,主帅动摇。疑是叛军水陆并进,本阵遭到夹击。虽情势不明,但看起来端的可怕。这种有如等待死亡的感觉最为难熬。民兵们也开始骚动。虽有监军举刀威吓,然而害怕之声仍不绝于耳。
进又不进,退又不退。张温在军议上骂董卓的话回敬给了自个儿。
刘雄鸣对王忠说:“在下观前阵适才尘土飞扬,现在却有落定之势。闻其声已不似喊杀。主阵虽慌乱,但军士皆无向后列阵应敌的状态,而且后边远处没有尘烟和喊杀声。恐怕是为外物所扰。”王忠一拍脑袋:“那此刻安定军心是为要务!”刘雄鸣赞道:“屯长英明!”来不及多想,王忠遂命队中数十人分别朝前后方大声呼喊:“我军已胜,敌军已败!”这声音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半刻,全军皆响起了这一片呼声。果然不知前阵战况的队伍皆不再乱。
陶谦观前军皆呼胜利,语张温道:“明公,我军已胜,无忧矣。”那车骑将军这才慢慢把剑与团扇放下来:“哦……”一脸从惊吓中平静过来的木然。随即却如变了个人似的,命令主阵:“皆给本将军欢呼起来,‘我军完胜,贼兵全灭’!”众卫队军士得令,皆一改原先失魂落魄的样貌,拿出了十分精神的架势,把这两句喊得震天响。不久,全军的呼喊声都改了五个字,这音量和气势怕是要震到凉州边陲去。
王忠私下想,这领导还真是有文化水平,改了区区几个字,这气势听着就不一样了。朝廷命官们甭管是贪是廉,有德无德,这要在京里出仕,必然是学术精英呵。
水路叛军既平,全军皆松了一口气。唯有孙坚仍眉头紧锁。亲自去了主阵,向张温进言道:“叛军既然有千人从水路来,陆路上的必在此地附近,以求两侧呼应夹击我军。方才也许是叛军算错了时机,为我军全歼。然而主力陆军必将随后而至,且其势倍也。望将军提防。”张温一听,又没了主张。他实在不想再经历刚才的混乱了,仅是一小股水路贼众便如此慌张,那么成倍的叛军在背后出现岂不是主阵首当其冲?不敢多想,便问孙坚:“孙司马有何良策?”孙坚答:“我军方胜,贼必料我士气正盛,不敢轻举妄动。在下观此处地势,有一高坡,我军正在坡下。可使在此坡上多留旌旗,坡下留下十余骑来回奔跑,扬起尘土,作伏兵状。贼若见之,势必迟疑,攻势必缓。此时我大部队便可顺势撤……不,转进美阳。”张温额手称庆,遂命陶谦前往董卓部,令其挑选十余骑留在此地,佯为伏兵。
陶谦领命而去,至董卓处,将上命复述一遍。董卓身边牛辅按捺不住,咬牙切齿地对董卓道:“是何人出此阴毒之计?我军铁骑虽可以以一敌百,然而敌军万余。若留下假装伏兵,被敌人识破,我十数骑健儿岂非徒为殿军,徒伤性命?”董卓也看向了陶谦。陶谦不敢隐瞒:“是……孙坚司马。”牛辅当即便跳下马来,拔刀出鞘,便要点了人马去与孙坚拼命。董卓闻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叫住了牛辅,道:“孙司马果真深谋远虑!佯设伏而行缓兵之计,与董某所虑相同。即便他不去进言,我也要亲自去主阵与车骑将军说。”身后诸将听到这话均讶异不已。董将军与孙司马之间似有深仇,如今视之,竟英雄所见略同。站在一边的陶谦也是一惊,随即眼眶有些热,暗暗感慨竟不知董将军如此不计前嫌,大战临头能够忘却私怨。再加之想起以前,董卓也曾向张温进言,让自己独领军三万守陈仓西口,兵力高于同为参军司马的孙坚,甚至超过了荡寇将军周慎,愈发感到自己在董卓心中是有分量和地位的。已然折服,拜董卓道:“参军陶谦,愿为董……全军带领董将军的十骑,于此地设伏殿后,以缓贼势。贼不来便罢,若他们前来,陶谦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保董……全军安危无忧!”说罢拱手叩拜。这样宽宏、雄略之主,且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值得行此大礼。
董卓摆摆手:“陶参军忠肝义胆,甚好,董某铭感于内。只是董某料定,杀鸡焉用牛刀?不劳参军,董某这十余骑足以吓得叛贼不敢再进一步。恭祖你毕竟在车骑将军手下听令,无他号令,参军你也不可擅自主张啊!你不好复命不说,车骑将军也要怪我董某抢了他的人喽!”说罢笑着下马,扶起了陶谦,亲自送他离开自己的部队。随即点了十骑精锐,备好旌旗,在十匹马的尾巴上拴上绳索布条茅草等,下垂拖在黄土之上。预备完毕,传令兵发出讯号,表示已妥当。大军紧接着速速撤离。
那十骑策马在原地来回疾驰。不过须臾,从大部队中往回望,后方风景被尘土遮了个严严实实,唯可见的便是坡上林立的数百官军旌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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