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叙始末
云端之上,是为天庭。天下地上,名为凡间。黄土下界,便唤冥界。
我不知我的职位换在人间该是怎样的地位,不过,我想我的名声在人间足够响亮,自我介绍时也就不必那么麻烦了——孟婆。
虽说我的名字三界之内妇孺皆知,但是,因为凡人未尽阳寿之时不可窥见冥界诸冥神,所以对我多有误解。对冥界误会就更深重。如今,且听我细细道来。
我本名孟枷,原型是一个禁魄枷,与阎王夜阎那只锁魂链原都是元始天尊安置人间幽魂的工具。后来冥界一直纷争不断,诸神无主,而我和夜阎早已熟悉与魂魄打交道,修为也足够压服众冥神,天尊就挥一挥衣袖,把我们从九霄赶到了幽冥。
我和夜阎的年纪,的确和我在外的名声一样“老”了,但我的外貌绝对称不上“婆”!冥界本就是个凝固的世界,我和夜阎初来此地也不过相当于人类的二八年华,至今容颜再没变过。每每遇到新来的魂魄问我“姑娘,孟婆老前辈在哪”,我都耐不住脾气大声吼道“瞎了眼的小鬼,姑奶奶我就是孟婆!”。可见凡间流言不靠谱得厉害。
冥界虽说聚的都是阴物,但并非阴森可怖之地。甚至于,和其余两界一样光明——东海鲛珠为冥界光源——只因鲛珠产于深海,性属阴寒,于魂魄无伤。
至于“投胎转世”“轮回”,凡间所言也有不当。阳人魂魄收归冥界,并非一定要跨过奈何桥、喝我一碗汤,他们可自由选择长住冥界或是轮回往世。留下的便是冥界一员,吃喝住行,寻花卧柳,随意而为。要轮回的,那就必须喝了孟婆汤,经过三生石,跨过奈何桥,再返人间。
冥界和凡间生活相差无几,最大不同便是魂魄只能获得他自己的永久,不长不消,无尽无灭。然而不能繁衍后代,也无法感知男女欢爱的快感。谈情说爱倒还是能够做到。
皇室平民,权贵布衣,痴男怨女,草木禽畜,魂聚冥界,阳世恩怨未了的,在此总该要追索一个结局。血肉皮囊丢弃,只剩下赤裸的纯粹灵魂,免去了勾心斗角,免去了隐瞒欺骗,只有唯一的相处——坦诚以对。
我守在此界数万年,荡气回肠或娟娟柔情,见证了不少令人动容的故事。
三生石上述因果,奈何桥畔复阴阳。无心自有相思重,有意再续轮回苦。
彼岸花开,冥河潮起。忘川汤汤,来而往矣,流向须弥。
一阕:威我生矣,柔我轮回
无常二使锁来的魂魄,先由他二人分辨大恶者,此类魂魄自由阎王亲自封印在十八阶裂魂狱,不可能再有往生机会。余下的小人、庸人、枭雄、伟人、圣贤,都可自择归宿。而这问询意愿便归在我的职责范围,只因渡人往生非我莫属。
我倒也乐得听听五花八门的故事,再凭着自己的生花之舌做一番点评。像我这般活了几万年还没轮到情劫的上仙,其实难知那些缠绵悱恻、藕断丝连的爱恨情仇,倒是对那些枭雄文豪略有见解,交谈甚欢。这桃源一般的冥界生活也因着一些轶事奇谈更添一抹趣味。
大地之母——女娲创造人类和凡间众生灵后,这冥界日渐成了魂灵的世界,冥神仍然只有班位上的五十一名。
那日我方从月宫讨了桂花酒回来,便看见一重瞳宽额、器宇轩昂的男魂独自立在三生石边,颇有“唯我独尊”的气魄。
一念之间,我拎着酒坛已至他身边,“既来之则安之,喏,我破例请你喝杯接风酒!”说着又故意拔了木塞,散出酒香。对方似乎不为所动,我却快要留下口水。看他还在想着什么心事,我只好又说,“喝酒畅怀,你大可把心里话跟我说,说不定有转机。便是我无力帮你,你也能舒坦多了——酒钱也不要,总归你不吃亏。”
他或许看出我躁动的馋虫,蓦地微扬起嘴角,“那便走吧!”
“姑娘,这是什么酒,竟如此甘冽?”
总算遇上个有品位的人。夜阎那家伙从来不陪我喝这桂花酒。我曾说“小吴不仅仙姿俊逸,还酿得好酒”,结果夜阎那瞎了眼、失了味觉的怪物,居然说吴刚长得不像男子,酿出来的酒也甜腻腻的没有气势。真不明白,喝杯酒而已,又不是什么惩魔除妖的战事,还要什么气势?反正自那以后,我仍然常常去月宫和小吴把酒闲话,再讨些酒带回来,只是不再去找夜阎陪我喝酒。奇怪的是,每次回来,总会碰到夜阎,前些日子他竟然还威胁我说“经常擅离职守,下次我会禀告师父”!嚯,我兢兢业业那么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怎么就不能回九霄讨酒喝!
如今居然来了个知己,“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必要喝个痛快!
“这酒叫桂花酿,是我心头最爱。”赶紧又给他满满斟了一杯,“难得你知己,今日必要喝个痛快。”
之后,他便和我你来我往,把盏共饮,又徐徐说了他的来历和故事。
他姓姚,妫氏,名舜。因生来重瞳,目光熠熠,故字重华。是华夏三世帝帝喾的直系子孙,受让于尧,生前为华夏五世帝。
我细细感受着酒之甘冽,一边看着他道,“只觉得你气宇非凡,竟是中原之主。”
“同为苍生,不过比百姓多担些责任,并无长处。”
“你倒是一如既往低调。”又想到他先前失意的模样,不禁问道,“那你之前一个人发呆,是放不下天下苍生么?”
他摇头,“非也。我已留下遗诏给禹,他自会管理好中原。”
“那你还有何牵挂?”
“娥皇女英!”他的重瞳骤然迸射出黄辉。
“哦,就是你说的两位娇妻。”可我孤独孑然,难知相思。这丈夫对妻子的感情,我就更不懂了。“你很想她们?”
“我死前三年,将她们留在洞庭山后只身前往‘三峰崖’,再未能见一面。如今,只怕她们还在日日担忧我,不知我死讯。”他言谈间尽是愧疚。
我坦诚道,“放心吧,她们已经感知到了。”
“姑娘如何肯定?”他难得露出夸张的神色。
“哈哈,你到现在还不知我是谁。”至此时,我也只是和他喝酒,听他说故事,没提过自己的身份。
“初次相见,不敢草率冒犯闺名。”他低首敛眉,委实恭敬。
我只好自报家门,“人间孟婆,冥界孟枷!”
“孟婆!”他竟然比之前更激动。并且出言戏谑,“如斯绝色,出人意料。”
我只觉得两颊突然如火烧,莫不是桂花酿喝多了?不理会他的话,只顾说自己的,“亡者立于三生石旁,心有所思,思念之人便可梦到死者的托梦。”
他呆呆半晌不说话。沉默良久,喝干最后一滴酒,喃喃说着,“今我亡矣,尔当如何?向来情重,今又如何?”不知是在问谁。
那低落的叩问,温存的眼神,莫名让我心生恻隐。
酒已尽,故事似乎刚刚开始!
“你随我来!”
彼岸花——曼珠沙华,三百年花开,三百年披叶。世人只知彼岸花可断情往生,却不知“彼岸”二字,实为在冥界洞悉凡间之意。
我折下一朵血色曼陀罗,让虞舜拿着。“你只管默默在心里想着她二人,眼睛盯紧这花芯。”
他倒是听话,一句不问就照我说的做了。
我在一旁百无聊赖,索性跟着看一看娥皇女英——我这人也好色,好女色。
潇水下游,湘江上源,两名蜂腰削肩的女子,身着粗布裙裳,发挽垂云髻。虽无华丽鲜艳,却天然一种风韵,虽无惊艳,却让人如沐春风,见之忘俗。而最令人动容的,是二人匍匐在江畔,泣血成泪,几度哭晕过去。天神风姨被惊动,一股清风把血泪吹向江边翠竹,叶上斑斑,竿上点点,尽是离恨。
哭声渐渐歇住——血泪干涸。我正欲安慰无声落泪的舜,暂且放心,却不想二女竟携手投江,毫无眷恋!我张了张嘴,终究无话。
我喊住正欲前往人间勾魂的无常二使,“湘江里娥皇女英的魂魄,不必用镣铐锁了。只把她二人引来即可。”
黑白无常虽是头一次听我这样下命令,看到一旁呆若木鸡的舜,也猜出三分缘故,接了命令欢脱地钻入凡间。
“若是尘缘尚深,待她二人来了,你们自可商议,共赴轮回。”
“共赴轮回便可仍做夫妻吗?”
我笑笑又摇头,“头一世修得了姻缘,若姻缘两头所系共赴轮回,须三千年才可再续前缘。一千年修得同城谋面,两千年修得重逢相思,三千年修得比翼连枝。”看着他并无波澜的目光,又忍不住提醒,“虽说再续前缘,可每一次的缘都是新一轮的劫。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这一次的缘结什么样的果,无人可知。”我盯着他的重瞳,“入了红尘,便是去受劫难。你可还愿轮回?”
“我愿意!”竟然是三个人不约而同的声音。虞舜转身,娥皇女英抛珠滚玉,娉婷前来。三人相拥而泣,好一会,舜方恭敬地对我作揖,“孟姑娘,此一世我忙于政务,奔波劳碌多年,未能与她二人团聚长久。恳请轮回,再结连理,了却此生之恨。”
娥皇女英也纷纷恳求,说要同赴来生,圆了此生未能为虞舜诞下子女的遗憾。
我心下淡然。众人魂归冥界,不愿在此享无争之乐,果断往生,都不过是为了求一个自己的心安而已。
虽不认同,但来去抉择任其自由,我只管念了往生诀,奉上忘川水和曼珠沙华的根茎熬的往生汤。
灵光一闪,他三人终是回了人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