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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面庞瘦得全不像个人，一双颧骨凸出得很高，两只眼睛陷进得很深，嘴唇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可是，面上的燥火却红的厉害。她已昏昏沉沉的三天没有进食，不但是没有进食就是滴水都没有入口。
她得病的时候，儿子德三也请过不少郎中，结果他们已把各人平生的本事都用出来，也没治好。最后一位郎中被请来望着她发怔，“准备后事吧……”他留了句话，摇头微叹着被德三送出了门。
德三是个读书人的儿子，脑瓜虽然灵光读书却不行，不过他好歹也读过几年圣贤书倒是个孝子。老婆翠萍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模样不错品行一般，当年德三的父亲选中她是看上了她的精明。翠萍此刻正拿着一把破蒲扇为婆婆熬药，屋檐下的药炉上水沸声又咕噜咕噜闹个不休，热了她一身的汗。
这些年世道不好，德三家里败得一塌糊涂，如今一家人只剩下一处偏房，不得不在这个带院子的小屋栖身。家中无一好物，只有小屋原来的大屋檐还能撑撑门面，现在这屋檐又有别用——天热了，德三会经常把竹榻抬出来给老母纳凉。
今天德三心事重重，老母垂危偏巧又逢放贷的王二催债，王二迟迟未来让德三不知干嘛好，只能像拉磨的驴那样围着药炉转悠。
他看到翠萍老大不满的神情正要和她说话却听见院门敲得很急，还带着一种怒骂的声音喊道：“青天白日这里的破门还关得恁紧，难道里面的人都死了吗？”王二来了还带着一群喽啰。
德三急开门一看，慌忙赔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家的大爷。是什么好风吹过来的呀？”那人把浓眉一扬两眼一瞪大声喝道：“不要绕弯儿，装糊涂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问你今天的事怎么样了？”德三一听怔怔无语，好久才低声下气地道：“哪敢不还！只是给老母治病，眼下把能卖的都卖了，实在是凑不起来，总得要大爷行个方便，展个期头。”
王二摇摇头，冷笑道：“都像你这般没人敢放账了。你可别骗我，这点点小病痛也值得花那么多钱吗？”
德三拱手道：“不敢，不敢！你没看见老母正在房檐下躺着吗？”
王二也不言语直接来到房檐下看了下竹榻，他觉得竹榻上躺着的不可能是人——太瘦小了，于是狠狠地把布单掀开。没想到竹榻上的老妇病得不行正在最危险的时候，被王二这么一折腾在竹塌上滚了几滚，喊了几阵，五官流血，竟然死了。
“逼死人了！”翠萍顾不上熬药，冲到竹榻跟前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打着破蒲扇不停地哭嚎。“我只掀了下布单怎么人就死了？”王二心虚的不行，好歹挤出句话来给自己壮胆。
“我婆婆的病不能见风，你把布单掀开不是要了她的命吗？”翠萍哭喊说。德三意识到自己的母亲真死了，嚎啕着要和王二拼命；王二却走的飞快，他一边招呼着喽啰一边说道：“晦气！”也不管德三夫妇，一个人悻悻地走了。
德三夫妇无奈，只能想办法给老母发丧，没过多久家里揭不开锅了，他又找王二借贷。
“我可不敢再把钱借给你了，我这是小本买卖比不得钱庄，人家有官府护着啥也不怕。这样吧，以前借给你的钱不用还了，你也别讹我，咱们就此两清吧。”王二说罢，饶是德三怎么苦苦哀求只是不理。
德三恨恨地回来围着院子乱转，肚子饿得咕咕乱响实在是想不出个好法来。晚上他老婆烧了罐薄粥。可是粥少人多，可怜每人还吃不到一碗。德三看了煞是伤心，一声长叹，两行眼泪忍不住一滴滴落下来。
这天晚上，妻子翠萍只觉得她丈夫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时拿他那震颤的手握住她的手，于是翠萍便道：“明天要赶紧想办法呀，早些安睡罢。”德三应了声，像是翻身睡了。到了半夜，翠萍只觉得床头索索的响，只道又是鼠子作闹，也并不介意。到了天色微明，才被一种诡异叫的声音惊醒，待看她丈夫时，只见脸也青了，眼也通红了，咬住牙齿不住地呵呵傻笑。她吃了一惊，急得怪叫起来。
德三说道：“别怕，我有主意了！”翠萍不知她丈夫得的什么病，怕他是发了疯一巴掌向他的脸上打去。“哎呦，你打我干嘛？”
翠萍见德三没疯，破涕为笑，问：“想到啥办法了？”德三道：“现在不能告诉你，从长计议，从长计议。”翠萍恨恨地说：“再拖得长一点一家人都要饿死了！”
“不会！”德三说完出了门，临走还不忘交代：“今天不回来了，正好给家里省了两顿饭。”
第二天，翠萍从外面讨了些泔水回来看到屋檐下的那个竹榻又摆了出来，上面盖着床单和婆婆没死的时候一样不禁吃了一吓。她哆哆嗦嗦地掀开床单一看，竹榻上躺着一个老乞丐！她恨恨地把他赶跑了。
没多久，德三领着一位老管事进了门。原来他换了家贷款的，这家的老板叫胡四，他只是派了个管事具体经办这事，自己没有过来。所谓一物降一物，这老管事被翠萍给迷住了，赖在德三家不走。最后他佯作做了天大的人情，同意了德三的借贷请求，被德三夫妇恭送出门的时候还顺势撸了翠萍的衣袖一把。
“你借这么多钱可咋还？”翠萍拿着借据手在不停地抖。“不还，还是像老母那样……”德三诡笑着说。
“哎呀，竹榻上的那个老乞丐怎么不在了！”
“我把他赶跑了。”
德三捶胸大叫道：“完了完了，没了老乞丐这债该怎么还哪！”
“怕什么，你把胡同口的李邋遢找来就是。我把他当爹养着。”翠萍弄明白了德三的想法之后拧着他的耳朵说。
“啥，李邋遢！连乞丐都不如的李邋遢，你还拿他当爹养？没吃错药吧，你！”德三没好气地拨开翠萍的手欲出门去寻被赶跑的乞丐。
“回来！”翠萍一把薅住德三的衣领把他拖进了里屋。“你这是干什么？”德三急得不行拼命挣脱，翠萍松了手却用身子倚住了房门。“李邋遢是胡四的亲爹，养他不比养那个乞丐强似百倍！”
“啊？胡四不是姓胡吗？怎么又冒出来李邋遢这么个亲爹？”德三将信将疑。
“这事你不知道吧，当年胡四的娘带着胡四嫁给了胡家，胡四那时还小自然就随了胡家的姓，李邋遢才是他亲爹……”翠萍神神叨叨地说着，把德三刺激得要发疯。
“娘哎，这是啥症候！钱庄有人罩着那是钱生钱利滚利；放贷的一般人惹不起做起驴打滚的生意；女娘们东嫁来西嫁去变着法地卖身子。这事连我这样的人都知道，你当胡家人都是傻子！怎会把产业交给李邋遢的儿子？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怕他恁地，这风是李邋遢自己放的，许多人都知道，你别不知好歹。”翠萍说得极硬气。
德三拿着纸扇拍打着手想来想去最后说：“好好好，先依你。不过丑话先说在头里，我是因为别人都有生财的路子被挤得没法才想起卖孝这一招，你就不怕李邋遢哄人骗你把他当爹供着？小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瞧你说的，李邋遢被咱捡来，一到咱家还由得了他，还不是被咱攥在手里。放心吧，有你提醒我心里有数。”翠萍被德三点醒，心里舒坦，不觉对丈夫说起了软和话。
“高，实在是高！放贷不如调包，吃饱不如骗巧。捡个爹卖个孝总比饿死好。”德三说完如鬼一般，轻轻把翠萍推开飘飘渺渺的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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