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要在世的话,应该已是七十二岁的老人了。时光飞逝,恍如隔世。转眼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他因病去世的时候正值人生壮年,只有四十四岁。
在那个灰色早春的上午,阳光依旧如往常般地照耀大地,而父亲,这位在他短短四十多年生命中,却忍受了二十多年疾病折磨的不幸男人,他永远地闭上了他那双因病痛而眼窝深陷的黑色大眼睛。
我记住了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枣树上,黑褐色的枝杈间刚刚萌发出密密麻麻的新叶,小小的叶片儿嫩绿发亮,显露出蓬勃的生命力,散发着早春淡淡的气息。而生命的迹象与此同时从一个年轻的生命身上消失了,离去了。这就是人世间。
父亲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那个严肃又严厉的陌生人。小小的敏感而又胆小的我总害怕靠近他,从不记得他曾以任何一种方式向我表达过他的父爱。在我看来,一个爱的眼神,一次轻轻的抚摸,或一个深情拥抱,对我来说都只能深深藏在心底,我从未享受过那种温柔的父爱的感觉。
我对父亲更多的是敬重,并没有爱,说来也许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但这却是事实。
我分明记得那一年,放寒假时,班上一位要好的女同学送我一张贺年卡,很美,上面有两个喜庆的大红灯笼。反面留言上写着:祝友,新春快乐。新年又有新成果,来年更有新希望。这是心爱的朋友的一片情意,对于一个缺爱的人来说,它代表了一种心意,一片爱,是多么珍贵的东西。我把它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页间,带回家里,递给父母看,希望他们也能分享到我的喜悦。
那时,正端坐于椅子上一脸严肃的父亲接过贺年卡时,脸色有点缓和,他眼光扫视正面后,翻到反面,然后一字一句读起来:新——年——又——有——新——成——果……父亲读书少,念起文字来较困难和吃力,但却很认真和专注。读完之后,父亲的脸上现出了平时难得的微笑,眼睛盯着那几行朋友手写的祝福的文字,连声说道:写得好哇,写得好!从父亲的神情和语气间,我感受到了强烈的认同和喜悦感,我知道了父亲是识文懂字的,尽管他读书很少。
就在那时,我第一次了解到父亲的另一面。并深深感觉到,父亲原来是一个如此崇尚知识和文化的人。
父亲有很出色的口才,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总能给人以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之感。
小时候的我是一个多么孤独的女孩,现实世界对我呈现了它冰凉,无趣的一面。我在内心强烈渴望着美好和情趣。人家院子里一株普通的凤仙花,鸡冠花,都会让我眼前一亮,心生感动和温暖。而有趣的感觉只有在父亲的故事中才可享受到。
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无聊和空虚占据了小小的心灵空间。我用儿童特有的敏感捕捉着父亲神色中的心情,不失时机地央求父亲给我讲故事。遇到父亲心情很好时,便会爽朗地应一句:好,给你讲!然后我便在他声情并茂的讲述中开始心驰神往的遨游,沉醉不知归路……总是父亲的故事已讲完了,我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还沉浸在那故事情节带来的种种美好、有趣、感动或悲哀里。
我同时亦深深被父亲出色的口才所折服,在内心里对他的敬重无形中又增添了几分。
那时候,物质极度匮乏,精神食粮更是奢侈。谁家要是有一本书,都算是稀罕之物。我们几乎没有课外读本,仅有的可供读的书就是学校发的课本。
一个夏天的中午,我放学回家之后,看到父亲正坐在炕沿,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看得正认真呢,连我进入房间时都未察觉。
天性好奇的我心里就想,父亲看的什么书,这么吸引着他?我马上产生了了解这本书的冲动。便壮着胆子大声对正在读书的父亲大声道:“爸,你在看什么书啊?”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同时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
父亲把书从脸上缓缓移过,那双又深又黑的大眼睛看着我,带着点冷峻的光,脸上照旧是一脸严肃,然后从唇间缓缓而有力地吐出了几个字:你小孩家不懂的。一股凉意刹那间袭遍了我全身。
后来,在父亲和母亲闲聊之时,我注意并了解到,那本厚厚的崭新的书讲的是关于蒋介石生平的。就是从那时起,我知道了蒋介石原名蒋中正,他娶了宋氏家族的三女儿宋美龄,她有着倾城倾国之貌和出众的才华……
我还记住了父亲在讲这本书时的有感而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当时正在旁边,父亲说这句话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望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有深深的意味,我从那目光里读出了父亲对儿女们的期望,读出了父亲对文化和文化人的崇拜和敬仰……
因为家庭贫穷,父亲只读了三年书就辍学了,但是,他对文字与文化的执爱却深深影响了我。从那时起我与文字结下了今世的情缘。
又是这个早春的季节,阳光一如三十多年那个早春中午的阳光,和煦又温暖。我想起父母院子里的那棵枣树。此时,生命的力量当如一股涌动的暗流,从大地母亲之躯中缓缓向上,自根部至树干,逐渐到达每一个黑褐色的枝头……所过之处,绿色的生命蓬勃在枝头,闪闪发亮,昭示着生命之光。而父亲,与此同时,也在我心底复活,重获生命……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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