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妻子顾琪

     我的妻子顾琪已经去世3年多了，在这个腊月，我和女儿按照家乡的风俗，给她立了一块碑。

                                       一

     我想写一篇文字给她，3年多来，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她的文字。虽然我以前的职业就是写文章，但这篇文章对我却是最艰难的一篇。我有太多的语言想要描述她，也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

     好多次我梦到她，都会有这样的情节：我拉着她的手，看着她，大段大段地表白，内容都是她有多好，我非常非常想她。梦里的她听着，带着幸福的笑容，看着我，听我长篇大论地赞美她。梦里的那些话，都是我醒着的时候，想说给她的话。

     在与胃癌搏斗了三年之后，在经历了三次大手术，和一轮轮的化疗之后，2012年6月的一个早晨，她只剩下了最后一点力气。她用来伸起了双臂，她把最后的一点点力气用来了抱我，久久不放。这一幕浓缩了我们一起走过的11年。她给了我她的全部，她的一生所有。相恋时，也是6月份，整整11年，一生一世。

                                     二

     我至今很难理解她当初为什么选择了我，为什么一个高冷的女孩，会选择一个只会夸夸其谈、之前频繁换女友的花花公子。不管周围的同学朋友多么不看好，她还是像傻瓜一样地选定了我。结果是，至此之后，她把我也变成了傻瓜。

     她走了3年零8个月了，几乎每天开车的时候，我都会想她。我常会不自觉摸摸胸口，仿佛我已经把她层层包裹，放在了我心底最深处的那个细胞里。她不在了，但依然存在。

     3年多来，我和女儿，依然和岳父母在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我终于明白，我把每个细胞的爱都交给她带走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让我改变如此之多？

     在一起的11年里，即使异地，我们的感情一直稳定而自然，甚至可以用平淡如水来形容那种平静的幸福。这种稳定和平淡，使得我专注于幸福的家庭生活，自然而然，无需反思，幸福到不知不觉。我很少去反思，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能让我如此平静，有什么魅力，能让我如此钟情。

     直到她去世之后，我开始重新审视她，开始反思，为什么她赢得了我所有的尊重与爱慕，为什么在11年的时间里，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都是越来越好，一路走高，直至巅峰。这样的问题我思考了3年多，就像又学了三年的哲学。她无疑改变了我的人生，更改变了我的人生观。我在学校学了8年的哲学，学了不少关于生命、人生、意义的理论。而她，更深地让我明白了那些道理。

                                       三

     人类文明至今，关于人生哲理，沉淀下了很多珍贵的东西。这些传统，让人格更美好、让人更有尊严、让意义更加永恒。而这些珍贵的东西，都在她，我的妻子顾琪身上，在她的人格里，都有着美好的展现。

     那些关于人生的永恒道理，千百年的哲学家都在讲，虽然不再新鲜，但近代以来，我们的文化都在抛弃那些美德。可是她没有抛弃，仿佛传统中，最美好的那些人格特质，都在她身上保留了下来。

     她来自一个很普通的小县城家庭，一直以来，我们的经济并不宽裕。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也喜欢漂亮的衣服、也渴望拥有自己的大房子。我们俩去买买打折的衣服，偶尔赚点外快，下个馆子，都会给她带来快乐。

     尽管她渴望更好的生活，赚更多的钱，但她从未用谄媚艳羡的口吻谈论过权势，而只欣赏有人格魅力的人。尽管生活不易，但她绝不会，也从未有因为追逐金钱和权势而屈从。

     她从来不会道德说教，也没有高高的道德调调，从来都是桃李不言。我从她身上学到的一切，都不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她自然而然地让我明白：一个人赢得高贵和尊重，并不在于财富与权势。即便是在最艰难之时，一个普通的小人物也能自然地保持着她的高贵与尊严。

     记得在北京大学念博士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官僚导师，从不会阿谀的她自然不是导师喜欢的学生。第二年中期答辩的时候，她第一次没过关，这时，如果她低低头，去给导师说说好话，放过关并非难事。但是她倔犟地退学了，这件事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打击，重新找工作并非易事，但是她有她的原则。

     有一种尊严叫倔犟，我时常能从她淡漠、温顺的外表下看到这一点，也让我对她刮目相看。即使在患癌之后，经历过那么多黑暗艰难的时光，她从未丢弃过优雅与尊严。一个小人物的优雅与尊严，静悄悄的，但令人动容。

                                     四

     她有着过人的才华和思想，很多见解，都超过于我。对于很多人和事，她都有敏锐的洞察力。但是她谦逊内敛，很少去表达。她的很多同学和同事，甚至我，都是相处很久之后，才发现她的能力与才华。如果她没有离去，她很可能会成为一个一流的侦探小说家，或者编剧。但是，她的生活、才华都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已经结束。

     我是一个名利心很重，很物质的人。她使我学会去超越一些过于世俗的东西。让我更好地理解那些唯心主义经典哲学的价值。物质的东西往往是速朽的，我常常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但有时候却被命运扼住了咽喉。因为命运的无常，人无法把握，但人能把握一些永恒的价值。这些永恒的东西，可以帮我们对抗命运的无常和恐惧。

     无论我们贫穷还是富裕，无论我们是否健康长寿，无论我们的命运如何，地位多高，我们都能把握善良、尊严等品格。历代哲学家都说，这才是人立于天地间的永恒价值，是我们能把握的东西。

     或许正是这样的一种价值观，在患癌的那三年里，她保持了惊人的隐忍与平静。极大地减少了家人的痛苦。查出来是胃癌晚期时，我们的女儿才9个月大。当时她说了一句：“这么好的一个家，就这样被毁掉了。”无法想象，她的内心经历了多大的冲击。但她保持了平静。有一次我跟她说，你好伟大！她回答，我觉得也是。

     在很多艰难的时刻，我自己都会感到崩溃。甚至有一次，我私下跟我的好友说，我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但每到我临近崩溃的时候，是她无声的坚强让我平静下来。很多时候，不是我在安慰她，反而是她在安慰我。

     在她柔弱、内敛的背后，其实是一个有着非凡人生境界的人。她的这份从容，会是我的精神财富，因为有一天我也会面对死亡，我想我不会再像一个唯物主义者那么慌张。

                              五

     她让看到了爱情的忠贞，让我明白了家庭的伟大，让我去信奉甚至捍卫那些传统的价值观。如果不是因为家人、女儿，我想她绝不会那样坚强。三年三次大手术、一次次地化疗，难以想象的病痛一定使她早想放弃，但她忍受病痛、忍受绝望、几乎从不发脾气，这一切，都是因为家庭的存在。家庭，放大了个人的意义，在家庭里，有比个人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在她患病期间，我曾经在《南方周末》写过一篇社论，捍卫传统的家庭价值。是她的存在，让我饱含情感去写的这篇文章。

                                      六

     她长眠在我家乡的山岗之上，在那里，可以望见我出生的小医院。那里，是我小时候常去玩耍的林场。有一天，我也会去那里。

     我写下这些，是因为怀念。她是我一生中唯一深爱过的女人，尽管我至今无法原谅命运之魔，因为它曾经那样残忍地对待了她。但我因为有这样的妻子而感到无比骄傲。

     我也想记录一下，有这样一个人，她静悄悄地来过，没有轰轰烈烈，也没有什么大的成就和名声，但是她赢得了身边人最高的尊重和爱。等女儿长大懂事了，她会知道，妈妈没有来得及陪伴她长大，但她的妈妈足以让她感到骄傲。